费禧禧来医院时来得晚,和柯凝一番叙旧后,时间已到了下午六点钟,窗外的日光淡薄了许多,黑暗铺天盖地袭来,走廊里的脚步声逐渐密集。
有人推开了房门。
费禧禧正坐在病房剥橘子,柯凝身子平躺床上,头偏向她,想到什么新奇的便问她,费禧禧如实答复,言语里没有亲厚,亦没有冷漠。
“你家里公司遇没遇到困难?”
“没有,和我一样活得好好的。”
自上了年纪,柯老爷子的腿便不如以往健壮,没有拐杖撑着,走路会摇晃,有拐杖撑着,步子迈得又小又慢。
老爷子提着红色礼袋,门口走过几步,饭盒发出浓郁的饭菜香气,与此同时,另有脚步声自后方接近。
中年男人走得急,风一般冲来,胸腔正有波浪起伏。
“长英。”
“爷爷,爸…”一股气卡在柯凝心口,上不来下不去。
柯老爷子握拐杖的手顿住,清咳嗓子:“不该先介绍一下吗?”
目光中心环绕在费禧禧身上,一二三双六只眼睛专注瞄准她。
费禧禧猛地起身,嘴角翘起一个不太标准却有些僵硬的笑,柯老爷子和柯天羡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爷爷好,叔叔好,不打扰你们了,再见。”费禧禧胡乱抓起挎包,沉着脑袋准备溜之大吉。
柯凝赶忙插话:“爷爷,爸,这是我前女友禧禧,当然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做她备胎。”
语气并不轻佻,反而正式真诚。
什么叫可以做备胎,费禧禧就是个花心萝卜吗?
费禧禧不快,惨灰的一张脸涨得发红冒烟,像被炸开的大番茄。
“不愿意,您最好收起您博爱泛滥的心。”士可忍孰不可忍,主场不是自己的,但可以人为制造主场。
柯老爷子突然笑了,仰着头,历遍沧桑浮华的眼睛蹿出光来,清透明亮。
柯天羡推推凳子,用手示意费禧禧自便,不用拘谨,费禧禧感激地点点头。
“你这小子,不会说话别乱说话。”柯凝的话入到柯天羡耳里十分刺耳,掌控一切的架势仿佛势在必得,仿佛人家姑娘非她不可。
柯老爷子把打包的饭盒递给柯天羡,柯天羡放到柯凝右手边的小桌上,柯凝住院以来 ,方姨负责了柯凝日常的饮食问题,荤素搭配,营养很是均匀。
今天饭盒装的是清蒸大虾、水油焖菜、凉拌豆腐,还有玉米排骨汤。
柯老爷子和柯天羡还有别的事要忙,无暇在病房停留,费禧禧计划着自己走留给他们一家人时间,不曾想其余三人竭力挽留。
柯老爷子拄起拐杖就往外走:“长英这小子的病我看是一点问题没有了,我这老头子就不搁这儿瞎叨叨了。”
柯天羡关门前叮嘱柯凝:“好好招待小费姑娘,腿骨折了,脑子可没骨折。”
这两父子,一前一后的,嘴巴比谁都损。
病房里又只剩下费禧禧和柯凝,气氛异常怪异,刚才剥橘子的惬意氛围一扫而散,而沉重的、心乱成粥的阵脚压在人身上。
间隔两分钟,是费禧禧打破的沉静。
“柯长英这名字不是你胡诌的?”
柯凝在减肥营报名时备注的名字是“柯长英”,而在荣庆居任职期间,他的名字是柯凝,费禧禧想过这个问题,谈恋爱时没去问他,想的答案是他自己胡乱编了名字。刚才柯凝爷爷喊柯凝时,所叫的名字分明还是“柯长英”,这就让人心生疑窦。
问题问得猝不及防,柯凝显然被问住:“柯凝是我,柯长英也是我。”
费禧禧不解:“这两个名用在不同处?”
柯凝的两个名字都是柯老爷子取的,“长英”是高郁怀孕时,柯老爷子对于长孙的期许,长是首领,英是英华,寓意才能出众,出类拔萃,而“凝”字则是后来改的,“凝”同“宁”,内外安宁,凝聚人心。
“你们家起名讲究,居然还分名和字。”费禧禧自动将其归为传统的起名方式,柯凝则反驳了她的观点。
“长英”是一骑绝尘,“凝”则是稳中求稳,期许变了。
柯老爷子也是凡人,年纪大了,自然期待下一代的活力生命,柯凝出现时又逢柯家三子争抢权利的紧要关头,那时候柯老爷子期盼后一代将前代拍在沙滩上,等柯凌柯决出生后,柯老爷子的心态变了。
柯老爷子的态度改变,柯家上下的态度也跟着变。
柯凝撑起身子,颤巍巍地拆饭盒,费禧禧一把夺过饭盒,暴力拆开盒子,筷子勺子直接塞柯凝手里,一个眼神都没给。
柯凝睁着无辜的眼睛,诚惶诚恐。
“你爷和你爸也不是洪水猛兽啊。”费禧禧挑出橘子,握到手中继续剥,语气漫不经心。
柯凝把餐具放到打开的餐盒上方,右手撑在床面,左手碰床头板,在床发出悲惨的嘶鸣声后,成功靠在板上。
“是我妄自菲薄。” 柯凝道,“我是洪水猛兽”。
柯凝这次受伤看清了很多事情,心境也变得更加明朗。柯老爷子和柯凝之间梗着旧误解,柯凝认为老爷子不喜欢他,柯老爷子认为柯凝不堪重用,两两误解着。当柯天利为一己之私派人殴打柯凝时,底线被彻底戳烂,柯老爷子的强烈怒意表明了态度,没有人轻贱,没有人永远拥有偏爱。
被爱与爱,并不需要那么多理由。
至于柯天羡,柯凝心中的结还绕着。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柯凝心目中的父亲从来都是严厉的,柯凝不听话他会拿戒尺打他,柯凝与人发生矛盾错肯定是柯凝的,柯凝是不成器的,柯凝想的主意全是歪主意。
年纪小时柯凝还会想,别人的爸爸可以那么宽容放纵孩子,他的爸爸怎么不能。现在他不再想了,他已经足够强大,足够与过去说再见。
费禧禧塞橘子进嘴:“能看清自己再好不过。”
*
费朗和江小蔓给予费禧禧自由选择人生的权利,费禧禧可以选择任何一条道路,她的父母始终会是她坚强的后盾。
比如选学校,比如选专业,比如不留学。
江小蔓不同意费禧禧找与费家家境相差太大的,她怕费禧禧会吃亏,在他们夫妻百年之后,女儿落到凄惨地步为他人做嫁衣裳。太多现实案例了,人心有时不是肉长的。
与同物质阶层相比,费朗与江小蔓开明很多,费家从未想过利用费禧禧的婚姻做阶级的上升石,费禧禧选择结婚只会是因为她得到了幸福。
江小蔓现在的关注重心在她家的小厂子上,费禧禧有没有拧过费新,小厂子是费禧禧说了算还是费新说了算,感情问题丝毫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江小蔓从没想过费禧禧会主动向她谈感情问题。
有天晚上,费禧禧洗漱完毕,江小蔓正卧在客厅敷面膜,马屁精费禧禧又是捶背又是捏肩的,甜话咸话说了一通。
江小蔓两眼一合一睁,就知道费禧禧放的是什么屁,自然懒得听她瞎扯胡掰。
费禧禧像是在紧张,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半天找不到关键,最后还是江小蔓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你说你想和我聊你的感情问题?”
费禧禧两手胡乱扑腾,揪住江小蔓衣衫,真诚的眼神比钢铁还真:“妈妈,可以谈吗?”
“可以谈是可以谈,到底怎么样得我和你爸把关。”
费禧禧脑袋靠在江小蔓肩膀,像小树懒在抱树:“你们预期里的人是什么条件?”
江小蔓揪费禧禧领子,用力把费禧禧往眼前扯:“你不会谈恋爱了吧?”
“没有,我做做梦。”费禧禧没有笑,脸上却是乐的。
江小蔓边思考边说:“首先,对你好,好到像瞧眼珠子般,然后性格好情绪稳定,和我们家里条件相差不大,再然后是你们两个三观合拍。”
费禧禧呼出口气,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如果,我说如果,他比我们家还有钱呢?”
江小蔓第一反应不是女儿脑袋糊涂了,而是自己被驴踩了耳朵不清醒了,费家财气冲天,费禧禧的社交圈层暂时达不到顶端水平,怎么就更有钱了呢?
“我…前男友家里好像比我们家还有钱。”费禧禧说这话时,底气变得微弱。
江小蔓哑然失笑:“都是前男友了,让他滚呗。”
费禧禧拢住的笑又缓缓打开:“可以变成现任吗?”
“好马不吃回头草,老虎不吃回头食。费禧禧,我咋不知道你这么没出息?”江小蔓拿手点费禧禧额头。
费禧禧被播放中的电视剧吸引目光,不看江小蔓,自顾自说:“我看见他好像…还能感受到心跳加速,妈妈,你有过那种感觉吗?”
江小蔓觉得女儿无药可救了,卸掉面膜时差点把脸戳烂:“我可是大女主诶,怎么生出这样一个蠢货恋爱脑,都怪费朗那死鬼的基因。”
卧倒沙发的费禧禧嘿嘿笑个不停,恋爱脑这种东西是会遗传的,她爹恋爱脑,她不太正常才是正常的。
嘿,人生啊,喜欢就妥协吧。
毕竟,心跳是感情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