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早晨,已有些凉气,单穿短袖冷,套上薄外套刚好。太阳升起后,外套往往成为累赘,被赖巴巴地套在靠椅上。
费禧禧打着哈欠,梳理陈儒发给自己的文档。入眼不入心,流水一般地略过。
禧禧妈江女士评价禧禧,没心没肺没烦恼,其实不完全对。
她能感觉到他人对自己的看法,能对自己现状做出评估,会因理性的丰满与现实的骨感而焦虑。
只是多了一丝莽气,多了调控情绪的能力。
办公桌上放着冰咖啡,费禧禧吃一口三明治,喝一口咖啡,任由乱七八糟的心思闹腾着。
人具有支配脑细胞的能力,例外时,这些细胞会反过来控制人。从一件微小的事引入,延伸到久远的记忆旷野中,那些不堪的、难熬的往事一一浮现。
或者说某些对未来的畅想,被兴奋着的细胞折腾着,思考得再深厚些,“眺望”得更美好些。
这些脱离现实,遗忘现状的思考,往往令人沉醉,明明知道深入下去不对,却完全由不得。
她就是这样失眠的,过去的记忆缠住了她,让她钻了死心眼。
那些不美好的记忆,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每一次回放,都有更细节性的动作加入,加倍佐证了思绪的正确性。
在床上翻腾来翻腾去,疲惫的身体,拿高度兴奋的大脑一点办法没有。
打开手机,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干脆直接坐起来,这时哈欠又一阵一阵袭来。
很困很困,但是根本睡不着。
睁开眼睛,过不了多久又不由自主地合上,头痛欲裂,用手捶额头希望能捶清醒。
后来,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当闹钟响的时候,费禧禧恨不得把它摔了。
为有它粉碎,才能解心头之恨。
可闹钟不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引起她坏情绪的人才是。
对面桌子上放着新鲜的茉莉,有淡淡的清香。同事黄瑛是个讲究人,隔两天就要换束花,不同的花配不同的花瓶,放不同花时饮的茶也不同。
费禧禧野猪品不了细糠,不理解也不发表意见。
只是花闻久了,鼻子容易痒,偶尔“阿嚏阿嚏”。
“小费,你花粉过敏吗?”黄瑛抬头,笑得很温柔。
费禧禧嚼完口中三明治,忙说:“不过敏,不过敏。”
黄瑛盯着费禧禧眼睛,莞尔:“有个文件要送进会议室,客户这边又在催我发样品,我有点忙不过来。”
话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费禧禧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要她帮她送文件。
其他人碍着小费“关系户”的神秘出身,不敢多接触,遇见她顶多礼貌笑笑。
黄瑛这姑娘长得温柔,说话也温柔,指挥起人来却一点不温柔。今天送文件,明天去买咖啡,后天帮忙做表格,客客气气地给你找任务。
一次两次互相帮忙可以,次数多了就成了“义务”,想甩甩不掉。
不破不立,想要得到什么,注定要失去一部分。为了必要的状态,一些牺牲算不了什么。
费禧禧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扶着桌边伸伸腰肢,一个不留心碰到了桌边的咖啡。
黄瑛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对不起,对不起。”费禧禧忙抽纸巾给黄瑛擦桌子,幸好咖啡没淋到文件,没洒到黄瑛身上。
只是湿了电脑边和费禧禧小半桌子。
黄瑛将装封好的文件拍在另半边桌子,皱着眉头再擦一遍被咖啡淋湿的部分。
场面开始变得安静……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我给你再买一杯吧。”费禧禧一溜烟出去,是很莽撞的职场新人模样。
黄瑛愣了半刻,表情不太正常。
早上买咖啡的人很多,费禧禧点完单后坐在小沙发上等待。脑子还是乱糟糟,眼睛放空般地来回逡巡。
天下白领都一样,疲惫且无力,眼神空洞得很。
人为什么要上班?
一直躺床上该多好。
费禧禧的内心已经哭成一条长河,哀叹逝去的青春年华。
打住………
“167”店员念纸杯上的信息。
白衬衫从禧禧前方略过,腿很长,肩挺宽,咳…腰挺细的。
习惯性地再看一遍。
柯凝取到咖啡后,正好与费禧禧视线对上。
一人惊喜,一人惊吓。
这世界充斥着巨大的黑色幽默。
费禧禧迅速调整表情,尴尬地摆过头去,和见到陌生人没区别。
柯凝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咧着半边嘴坐在了费禧禧旁边。
“挺巧啊,这是…”柯凝并不打算和她装路人。
费禧禧无语:“你换个搭讪方式吧,土死了。”
“失眠了啊,黑眼圈没遮住。”柯凝观察她一圈,认真道。
费禧禧的耐心被烦心拉下马,脸色要多黑有多黑:“你嘴里能不能吐出人话?”
柯凝无奈摊手:“难度太大,不在能力范围之内。”
“那闭嘴吧,让我安静安静。”
“老朋友相聚,不聊个几分钟,说不过去。”面对她,柯凝没由来的好脾气。
费禧禧禁闭双眼,虔诚得像个佛陀,周遭任何声音都入不了她的耳。
“没必要,浪费时间。”
“有必要。”
………………
费禧禧具有很强的屏蔽能力,任周围如何嘈杂,任心绪如何起伏,需要平静的必要时刻,一定会回归平静。
此刻只有咖啡气息扑鼻,机器有节奏地转动。
店员喊了费禧禧的单号,费禧禧像个骄傲的孔雀,看都不看柯凝一眼,领完东西优雅而去。
留下一堆“乌鸦”在柯凝上方叫个不停。
回工位的路上,费禧禧路过茶水间,又是一片热闹景象。
“说是今天入职,怎么还没见到人?”
“好饭不怕晚,好戏不怕慢,等着呗,今天肯定得到。”
“万一人摆谱呢?”
费禧禧无心理会这位“空降兵”,一堆烦心事压在心头,没有空间存放无关人等的八卦。
空降兵对她来说又没有影响,空降兵只会是个陌生的同事,空降兵不会和她有交集。
空降兵又不是讨人厌的柯凝……
黄瑛客客气气地接过咖啡,客客气气地道了谢。
费禧禧靠在椅子上,继续学习知识点。
“小费,你见到新来的同事没有?”黄瑛突然发问。
“我?”
“有人在楼下咖啡馆看见了他,说人很高很帅。”黄瑛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神秘同事。
费禧禧在一瞬间破防了。
新同事不会是柯凝吧?
柯凝诡异地出现在这栋大楼,柯凝很高将近一米九,柯凝……
“新同事姓什么?姓柯?”
黄瑛笑得讳莫如深:“荣庆居属于谁家的?”
荣庆居隶属于乐升集团,乐升的董事长姓柯。
费禧禧无法镇定了,死耗子遇上猎猫,插翅难逃咯。
从十七楼上望下去,密集的光彩笼罩了宁静的黑夜,星星般闪烁着。想象得出,一家几口人围坐在饭桌前,其乐融融的景象。想象得出异乡人委身于出租屋,吸溜泡面的样子。
这世间,从来没有公平而言。
出生于何处,很容易回到原处。只是于潘颂而言,没有这个机会。他只能珍惜每一次机会,认真对待每一份任务,兢兢业业地求个未来。
江阿姨给他打电话说明情况时,他除了惶恐便是惶恐。
他何德何能,有什么立场,他像蚂蚁一样在这世界爬动,又笨又慢,能帮助谁?
只是那些人于他不同,他必须用十倍百倍的耐心去对待。这不是道德绑架,这世间很少有人像他们那样对待过他,这是他应当做到的小事。
他已经给禧禧发了信息,让她在大楼下的甜品店等他。
禧禧刚工作压力肯定不小,近水楼台,方便她剁手。
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这丫头了,不知胖了还是瘦了。荣庆居在老一档的公司里算得上良心了,以她的情商能混的开。
担心虽然很多余,但他还是忍不住。
正思考着去哪家餐馆招待禧禧,老远就见一男一女在争执,男面朝女,女的叉腰气势很足。
听不清具体言语,看口型能知道女的语气很硬,态度很坚决。
无意沾染别人的因果,潘颂停在一花坛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机。
在尴尬的时刻,手机是个好东西,可以掩饰内心的激湃。
人□□好新奇,对于熟知的人更甚,一边提醒着自己这样做不对,一边渴望听到更多消息。有时候渴望并非猎奇,更多出于安全感的考虑。
男人试图向女人解释什么,手开始小浮动地摆动。女人并不打算继续话题,头向别处摆开,难耐地准备逃离。
肢体动作很说明人的内心,女人不喜欢男人靠近,与他交谈令她难受。
如果是陌生男女,潘颂绝对不会多管闲事,可女孩是禧禧,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面对质问,费禧禧气得要发疯:“第一,我们只是陌生人。第二,我们只会是陌生人。第三,我们做不成朋友。”
“我不会要你这样的朋友。”
柯凝苦恼:“我确实伤害过你,但…”
声音被截住。
有另一人声音响起,
“禧禧,去哪儿消费?”潘颂的身影出现在月色里,两人俱惊。
月光皎洁,一尘不染。
潘颂自然地拎过禧禧的通勤包 ,无比坦然地对柯凝点了个头。
作为荣庆居的员工,潘颂从上司那里,看到过柯凝的照片。虽然只看过一次,但印象很深。能让上司头疼脑热的人,并不多见。
费禧禧像遇到救星般,激动地搂起潘颂的臂膀,无限屏蔽着某人上火的目光。
得救了,终于不用面对你了。
你就上火吧,你就生气吧,人如果不想听解释,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
柯凝仍保持着好修养:“好,再见。”
挽着臂膀的两人走出几步后,柯凝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叫潘颂吧?”
潘颂回身面对他:“是。”
晚风仿佛能读懂人心,突然停下,为好戏的开场拉下帷幕。
“和你这样的聪明人共事,我很荣幸。”
声音与树叶一同落地,冷而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