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条平顺街,虽比不上中街那般热闹,却也收纳着各式各样的铺子,有装潢的富丽堂皇的洋餐厅,也有挑着酒旗卖家常菜的小饭馆,有店面斑斓的服装城,也有一个铜子二尺布的裁缝铺,有名满京城的大茶楼,也有门面精细的小茶馆,挑着担子买小吃、卖些小玩意的老者们也时常过来停脚。
平顺街的人不比中街多,却比中街杂,不光有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们,给人家做活儿的老妈子、拉洋车的车夫,还有那教书先生也时常过来,买些零碎吃食,凑一凑街上的人气。
沿着平顺街一直往西走有条巷子,唤作永宁巷,巷子不大,零零散散住着六七户人家,巷子没有出口,不通过其它街巷,最里边儿住着大户人家,大门门楣上,木刻牌匾“霁月楼”端端正正挂着。
霁月楼是京城名号响当当的相声班子,说是相声班子,偶尔还唱几台小戏,班主唤作赵鸿渊,而立出头,手底下带着十多个弟子,自家开着小茶馆,再加上徒儿们各自在外皆寻了场子,赵太太又治家有方,霁月楼上下日子皆过得富足。
天际吐白,班主在前院正屋门前十来步开外负手而立,院中是齐声亮嗓的徒儿们。
西屋,赵太太起了个大早,一面听着院中一众人咿咿呀呀的调门儿,一面收拾了睡房,坐在梳妆台前上妆。
往日她总是待太阳照着了院中的海棠树时才起身,今日可大有不同,今日是她兄长再为人父的日子,她要去瞧瞧她那诞生还不足几个时辰的小外甥。
昨日晌午时分大外甥女匆匆来递了信,此时赶过去,定也能赶上抱一抱那娇嫩的婴孩。
擦好了胭脂,赵太太细细端详一番镜中的自己,唇角携上了满意的笑,同院中陪徒儿们练功的丈夫招呼一声,出了大门。
晨起的永宁巷冷冷清清,早起的人家院中细细的洒扫声隐隐飘出巷中。
平顺街也冷冷清清,偶有挑着担子卖茶叶蛋的老者缓缓走过,脚步声不大,却在空旷的街道上分外清晰。转过街尾,走过清早开张卖点心的小茶馆就是百顺街,竟比平顺街还要冷清,甚至还有几分肃杀。
赵太太裹了裹夹衣,走了三刻来钟,进了和宁巷,往里数第四户人家就是兄长家。
赵太太一阵欣喜,手刚触上门环便听到屋里哭声阵阵,想必是孩子饿了,可似还有大人的哭叫,心中奇怪,扣了几下门环。
好一会门开了,哭声顿时亮了几度,顺着打开的门板窜出来赵太太心下一悸,见开门的是做饭的李老太,又见李老太眼圈通红,赶忙问道:“婶子,里边怎的动静这般大?”
李老太将人迎进院中关上大门,抽了抽鼻子,掩面道:“太太,周太太……周太太生下小少爷……去了……”
赵太太心中又是一记闷响,匆匆拍了把李老太的肩算是抚慰,提脚就往正闹动静的侧屋去。
外间,兄长坐在小茶凳上扶额叹息,茶凳太矮,七八尺高的周先生像是蹲在地上,显得小了一圈,见妹子进来了也不抬头,朝里间挥挥手。
赵太太攥着袖口,手指一阵颤抖,扶着墙缓缓向里挪去。
周大小姐、周大少爷、周二少爷正伏在炕边痛哭,炕上,一半躺着已故的周太太,一半躺着裹在红绸被中脸蛋还泛着红的小少爷。
孩子闭着眼,很乖,似对亲娘的离去一无所知。
赵太太一步步挪到炕边,看着孩子娇嫩的小脸,重重叹了口气,将孩子抱出了里间向着兄长道:“哥,事既如此,早些做打算才是,再给孩子寻个乳母……”
周先生竟怒上心头,高喝道:“乳母?若非这孽障,若非这孽障……”
咆哮从胸腔冲出,撕心裂肺,却唤不回相伴二十载的妻。
小少爷被爹的嗓门惊到,扑腾又尖刻的哭起来。
周先生牙咬的山响,猛地立起身,顾不得被掀翻的茶桌茶凳和粉身碎骨的茶具,一步上前夺过妹子手中的小少爷作势往门外摔去:“克死亲娘的孽障!竟还有脸哭!”
赵太太大惊失色,身子往前一倾扑至门前后背死死抵住门板,喉间发紧说不出话来,瞪着一双忧恐参半的眼睛望着兄长。
周先生微愣,片刻,泄了劲儿,将小少爷往妹子怀中重重一塞:“日里家中要忙,照料不来,给妹夫做个门徒去罢。”
赵太太战战兢兢抱着小少爷,小少爷也渐渐止住啼哭。
末了,周先生抖抖擞擞抽过一只烟,将二人送出门去。
春去秋来,一眨眼五年晃过。
班主送十几个徒儿出了师,一面待他们自个儿寻新去处,一面又招揽进七八个孩童,大的有十几岁,小的六七岁。
班主收徒儿,专看一个缘,相声同唱戏一般,只是台上风光,终归也是个不入流的营生,徒儿们来路纷杂,有的是走投无路了求班主收留拜了师,有的是独爱这一行拜了师,有的是祖上干过这一行,得传下去,爹娘送来拜了师,无论是何种来路,只要底子干净人又勤恳的,班主一概不拒。
周家小少爷也是这一年正式拜入了赵班主门下,班主赐名鹤昀,鹤,婀娜也,昀,日暖万物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