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源茶馆,梁四琨独自应一上午场,晌午干脆就在茶馆吃了午饭歇过一晌,正欲出门回家去,见周鹤昀一步一晃踱进来,家也顾不得回了,揪住人就往茶间拽:“一上午上哪儿去了你?三日了,整整三日了,你若另寻了场子,何必还回来!”
周鹤昀显些被拽着扑倒,皱眉甩开他四哥的手,自顾自进了茶间坐在椅上,伸手掸了掸方才衣裳被揪过的地方,抚平褶子。
梁四琨无奈:“我当你只不爱叫生人碰,熟人也碰不得啊!”觉出人脸色不对劲儿,没再使性子逗趣,问道,“近日倒底是生何事了,叫你连误了三日的场子?”
周鹤昀不好与人闲聊,环起手臂仰在椅背上,淡淡应道:“睡过时辰了。四哥若是无事便回吧。
“我不得跟你一块补场子?你一个人怎么招架?怎么给座儿们交诗?”怎么给我交待?梁四琨坐至他身侧。
周鹤昀合上眼,喉间出来一个轻飘飘的“嗯”字儿算是回应。
他这不应还好,一应,他四哥反倒胡思乱想起来,鹤昀莫非是有人做伴儿了?往后皆是下午场了?究竟是何事叫人耽误了时辰,定然不是睡过……
周鹤昀万没想到,今儿张老板请了几位唱戏的新角儿,试场皆打点在了下午,满满一下午,台上的莺歌燕舞就没停过,他起先是仰在椅靠上闭目养神,直至后颈酸痛难耐也未等到空场,出来茶间倚在台后幕侧听台上的歌舞升平,直立的脚跟发麻也未等到空场,回至茶间摸了本书看书喝茶,过完了一本薄册也未等到空场,梁四琨倒是回了趟家,一个时辰后回来茶馆,台上还唱的热火朝天。
天已擦黑,梁四琨不愿再等,收起周鹤昀随手一放的书和用过的茶盏,招呼道:“鹤昀,再有小半个时辰上夜场的先生就过来了,眼瞅没咱的场子了,今儿先回,明儿来了再说吧。”
周鹤昀望着摆的齐楚的茶盏茶壶,不觉间想起晌午十九弟沏给他的茶来,应了声“嗯”。是该回去了,得回去瞧瞧鹤琛的《话西游》背的如何了,若背的好,明日便可教人打板儿了。
前脚正迈过茶馆正门的门槛,后脚张老板就追过来了:“周先生!周先生留步!”
周鹤昀闻声回头,梁四琨也折过身来。
见两人皆停下脚步,张老板笑迎上来:“梁先生今儿的场子都过了,周先生哟,整整三日了,座儿们都吵着要看您呐!”
周鹤昀一听就晓得,这是叫他赶夜场。若是以往,他定是一句“家中有事”撇的一干二净,绝不上夜场,可近日他三回误了自个儿的场,今儿还误的彻底,若那般推了,怕是不合规矩,规矩事儿小,面儿上过不去,只得应下:“晓得了。”便折身往茶间去。
挑亮油灯,见四哥也一并过来了,微惊,道:“你能回去。”
梁四琨脱掉外褂一抖,搭在椅背上:“咱们角儿没了捧眼如何登台?”说罢便回自个儿茶间挑大褂。
望着那油灯下一晃而过的残影,周鹤昀还没从那句“咱们角儿”里回过味儿来。
“咱们角儿……”“咱们角儿……”如此一来,便不是独身一人了。
他还记着鹤琛拜师那日回去东屋,也向着他道:“九师兄,往后您不会孤寂了。”
霁月楼的晚饭眼瞅赶不上了,师父定猜得着他在茶馆,只是十九弟得独自吃晚饭去了,师兄弟们大抵也不会再捉弄人了吧…十九弟可会惦它他呢……大抵不会,只做了两日师兄弟……
赎罪似的,周鹤昀足足呆至二更末,这才幸得大赦,匆匆往家赶,他四哥一直送至他巷子口才回身离去。
夜里的场子真是难,台上亮的是发昏的灯泡,台下亮的是新白炽灯,将台上台下笼成了两方不同的天地,周鹤昀叫那两种大相径庭的光晃的头昏眼花,直至望见霁月楼小园子的大门,眼前形色各异的光块还在隐隐闪动,未彻底消散。
院中一片漆黑,众人皆已歇下。
周鹤昀头一眼望向东屋,见窗前无光,心头略浮起些失落,却叫这失落惊着了,才做几日师兄弟,人家凭什么候着他回去!失落的何其可笑。
拖着泛乏的身子推开屋门,周鹤昀总算掌不住,微塌了肩扶着书柜稍作歇息。
缓过了些劲儿来,伸手将门掩上那一瞬,里间忽地亮起了灯,两眼已适应黑暗,被那光一刺,周鹤昀倏地闭上眼,抬手挡在额前。还未等重新睁开眼,一阵拖踏的脚步声过来了,继而是道平稳却又满含倦意的嗓音:“九哥,您总算回来了。”
周鹤昀缓缓放下手臂睁开眼,一张左侧挂着红彤彤的衣褶印子的脸蛋撞进眸底,还有那双似睁非睁的眸子。
他幌了神,只觉着那潭水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