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仿佛骤暗。
大江之上,不知何处弥漫而来了深沉的青雾。
弟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煞白了脸,望着青黑浓雾将他们头顶的一片苍穹浸染。
江面不再,烈阳不再,阴冷的气息驱使着他们退回了甲板之上。
不敢接近青雾,他们只能选择退避中央,御剑的三名弟子也落回了甲板,面色极其恐慌。
一名弟子惊慌道:“这是……这是……”
“是鬼雾!”筑基弟子断然道。
此言一出,众弟子骇然失色。
他们回头四顾,企图寻找萧意的踪迹,然而,青黑的鬼雾已是越迫越近、遮蔽天地,视野尚算清晰的安全区在他们四周愈发缩减。
于五洲,哪怕是不识字的垂髫小儿,也会被家里族中的长辈警告。
若路遇凭空而现的青黑之雾,不要犹豫,不要尝试求救或者拯救他人,立刻逃往空旷无雾的安全地带,幸运的,逃出青黑之雾的包裹范畴就能保得一命。
这里所提及的青黑之雾,乃自千年以前鬼帝祸世之后,五洲世界里最可怕的一种自然现象。
其实,鬼雾本身没有那么可怕,在地府,鬼雾充其量是用来烘托氛围的一种装饰罢了。
它所代表的极端危险,是因它以非常态出现而象征到来的一种无形之场。
鬼帝祸世之初,酆都大帝沉眠,十殿阎王被囚,地府被迫停摆。
东洲被鬼帝占领开辟一方鬼域,而后,这种无形之场便伴随鬼雾诞生向了五洲各地。
它有一个名字,乃修仙界为其命名:殁世间。
殁世间是一个场,诞生在怨气极重之地,半入冥界,半入阳间,于现实里并无表象。
其具有一定的地理空间移动性,可谓无所捉摸,但凡活物踏入,能够九死一生都是万幸。
当然,修士总比凡人拥有更多的保命之法。
可殁世间里无灵气,如果修士耗尽了己身灵力与丹药,必然再护不住自己的心神。
心中阴暗一旦被殁世间激发,就会化作无边黑暗将人拖入,届时怨气入体,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这,仅仅是殁世间的第一层危险。
——殁世间半入冥界,其内是有怨鬼住民的。
众弟子纷纷掏出了最高阶的防御法器,聚成一团,意图抵挡鬼雾的侵蚀。
他们都很清楚,如果被鬼雾沾上了一点,以他们的修为和心性恐怕全得玩完。
所以,他们没想过凭借自己就能逃离这个殁世间,他们只盼望拖延时间,将微薄的希望寄托于萧意身上。
殁世间还在成形中,是不是意味着,只要萧师叔找到了出去的‘路’,他们之中就能有人被成功带出?
脚下的甲板不再是光洁如新的模样,变得泥泞、深红,犹如污血与骨肉化作的烂泥堆积的淤土。
视野被鬼雾层层阻挡,弟子们用法器、灵力共同守护的这片小天地,正被昏暗不断倾轧。
殁世间身为怨气之能构成的场,最初形成的阶段,首先会改造属于它的领域。
其次,是不幸闯入它领域中的活物。
层层灵光稀松而碎,鬼雾侵蚀了第一个弟子。
很快,“堡垒”破散,烟气一般的鬼雾席卷了这群活人。
弟子们逐渐神情呆滞,瞳光缓缓失去了焦点,宛如一个个垂下了双手极度逼真的人偶,直挺挺地有序仰倒了下去。
他们每倒下一人,深红淤土便鼓起一阵浪纹。
一道道的浪纹推动着一具具的身体,将弟子们齐整地排列开,乍看似陈尸。
心神失守,阴暗面激发,一点一点浸没火热的心脏。
……
砰!
底部船舱内,受伤昏迷的王季桉从背他的弟子身上摔了下去。
紧接着,被雌王击杀的筑基弟子尸身也从旁侧那人背上跌落。
两名前去囚妖笼舱室寻人的男弟子已处于心神失守的状态,不多时,他们自己也倒了下去,被深红淤土推动着挪开,停尸一般无声息。
又是一声哐当!
离霜言再拿不住手中长剑,冷汗涔涔,瞳光恍惚。
虽然她还记得必须要退避青黑鬼雾,可她不料,身后涌来的鬼雾瞬时将她的华裙黏附。
鬼雾里爬出了一双双怨气幻化的青白鬼手,扒住了离霜言的手臂,拉扯她的青丝。
怨气在深入,黑暗似一把呼啸狂风,吹过离霜言的心目。
……
“假千金……说的是那位?”
“不然还能有谁。”
“啧啧啧,真是可惜了。本是出生尊贵的天之骄女,整个仙门都为之瞩目!如今却是凤凰落地变野鸡,叫一声都寒碜了。”
“始终是个鸠占鹊巢的来历,当初,凭借离氏唯一继承人的身份,得到了多少资源与虚荣,现在,她都是要还回来的!”
不,不是!
我是离氏子息,是父亲唯一的女儿,是昆吾宗掌门最小的亲传弟子,是数百年来最有希望让傀铃认主的唯一继承人!
我这样的天之骄女,终会登上云巅!离尊逝去后的荣光会由我来接任,通阴离氏也会在我的手中再度阐扬光大!
为什么会有一个真千金?离绾,你就不该出现!!!
鬼手捂住了离霜言的嘴,离霜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几十双鬼手破出了深红淤土,情绪愈加沸腾,招摇在离霜言身周便如乱草飘舞。
黑暗从离霜言身下的淤土里渗出,扩展而开,离霜言安静地闭着眼,身体被鬼手拉入,慢慢往黑暗里没去。
却在此时,一道金光从雾里由远及近。
鬼雾被金光驱开,或是愤怒或是不甘的怨气,化作了鬼手齐伸出鬼雾。
它们夹道乱舞,狰狞地想去拉扯经行而过的生气之人,可那道金光霸道无匹,鬼手被齐齐慑退,灼伤一般蔫缩而回。
弃御尺疾飞在前,金光被疾风牵拉成了一团云尾,一袭白底轻墨的少年似影追逐其后,刹那间飞掠过了“停尸”五人的上方。
越出数步之距,那身影却停了下来。
容北濋气息微喘,侧首问道:“救,还是不救?”
一双小手勾着容北濋的双肩,少女正在他背上乖巧地趴着,滑落的青丝在他们肩侧散做了一片。
倘若少女不是面无表情,面无表情里没有掺杂了些携带个人恩怨的嫌弃的话,这一画面绝对令人遐想。
可惜,两人对此并无所觉,绾绾闻言回头望了望。
他俩身后平躺了五人,一具是死人,死于雌王破笼时,另外几人则都还活着。
论修为,活着的四人之中无人能与离霜言相较。
可离霜言却是第一个因为心神失守、内心阴暗被激发,即将遭受怨气侵蚀而死的人。
当然,昏厥过去的王季桉不能算在这场“较量”中,绾绾估计,清醒时的王季桉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如离霜言这样的人,若说离绾之死里没她的一份努力,绾绾是不会相信的。
所以,自己要以什么理由回去救她?
……人类的道义么?
谈道义,容北濋还当真不能置离霜言于不顾,可谈情谊,那容北濋与这些弟子是半分没有的。
如若他的未来下属不想出手救下离霜言,那他也是可以做上一回睁眼瞎的。
这世上,恐怕只有被封印了千年之久的鬼域,能与殁世间的危险程度相提并论了。
是以,眼下是多死一个人,还是少死一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哪怕,对方是昆吾宗掌门的亲传弟子。
谁知,绾绾忽然拍了拍容北濋的肩膀:“救吧。”
容北濋挑眉道:“想明白了?”
绾绾重重点头,左侧小虎牙咧开在弃御尺的金光下:“我不仅要救离霜言,还要让离霜言知道是我救了她,叫她欠下这笔救命之恩,从此铭记于心!”
对付离霜言这种视骄傲胜似生命的人,当然是要打断她的脊梁,摧折她的傲骨,踩下她的头颅,才够过瘾啊。
不是瞧不上离绾么,不是居心叵测地欺负打压离绾么,不是推波助澜让离绾背上了恶名么。
如今离绾不计前嫌,在如此危险的殁世间里救了你,而且很快,所有弟子都会知道,到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绾绾是不会在查明离绾之死的真相以前看着离霜言去死的,让她无知无觉地死在这处即将成形的殁世间?
那才是便宜她了。
容北濋松开手,绾绾便从他背上跳了下来,两人在弃御尺的保护下,走回了“停尸”五人的身前,青黑鬼雾在他们周遭不断退散。
容北濋提醒道:“在我的灵力耗尽以前,我们需得找到离开这里的‘路’。”
弃御尺也是需要灵力支撑的,而这里,并没有供给修士汲取的灵气,一味地消耗丹药来补足,弃御尺对殁世间的抵抗力也会大大衰弱。
再者,不止如此。
“若间主彻底掌握了这处场,殁世间也将完全成形,到那时,‘路’也会不复存在。”容北濋继续道。
绾绾明白他的意思,胸有成竹道:“放心,只要我们找到间主,我大概就能有方法送你们出去的。”
虽然她也找不到那什么离开的‘路’,但这种真话就不用给容北濋知道了。
反正她会找出方法的,她有这种预感,见到间主她或许就能窥知一二。
容北濋在旁神情玩味,拭目以待道:“你很自信。”
绾绾朝包缠离霜言的鬼手伸出了食指,旋即,透白魂丝淌出指尖:“容少主,要相信你的眼光!”
我毕竟受你青眼啊!
容北濋:“……呵,也对。”
魂丝如溪水潺潺,流淌的尾端落入空中便渐渐化作水汽流散。
它们变成了一粒粒的小分子,承载着无数拆分的魂识,降临了这一小片深红淤土。
未几,容北濋见到乱舞的鬼手不再舞动了,而是柔和地彼此纠缠了在一起,如缠枝藤蔓互相绞绕,竟是慢慢退回了离霜言周遭的淤土里。
与此同时,离霜言身下漫开的黑暗也不再扩张,殁世间的怨气似乎对她停下了侵蚀。
容北濋若有所思,凝神望了望专心致志的绾绾。
怨气,积生于魂,本质是灵魂之中产生的一种无形能量。
能够直接化解或是安抚怨气的能力,也必然拥有对灵魂进行直接干扰的权力。
看来,他这位准下属千方百计隐藏的能力,果然是可以干涉灵魂层面的力量。
而她混入自己舱房也要偷取的那缕长丝,与她此刻指尖释放的物质是为同一种,或许与她自身息息相关,不可轻易丢失。
容北濋在这厢暗中揣度,却不知绾绾在救离霜言之际,还能抽空拿眼尾瞪了他一眼。
绾绾现在想的是,这个人类恐怕还以为她在安抚这些怨气呢。
怎么可能!让她出手那就是实力镇压,见过警察压制犯人的时候还用怀柔政策的吗?
哼哼,自己不发威,这个人类还真当她是病猫了。
看见了没,只要是涉及灵魂的领域,到底谁是业界大佬。
容北濋最好收敛一点,不要继续招惹她,否则,哪怕损失掉一点点功德,她也要叫容北濋好看!
鬼手全部退走,绾绾俯身将离霜言从淤土之中拉了起来。
这一牵动,离霜言身体离开的同时,那些因她内心阴暗而漫生的黑暗竟也强行破散!
容北濋暗暗心惊,愈发笃定了要将绾绾收入麾下给他打工,这么好用的能力岂能放过。
并非容北濋见识少,这世上,曾从已经成形的殁世间走过一遭、安然回归了现世的人,不是几位修仙界的老祖大能,就是当年手握神文宝物的四位人界尊者了。
他容北濋虽师门鼎贵,但还真是没有过闯荡殁世间的经历。
更别说,如今还是一处正在成形的殁世间。
绾绾用力搀住了还在沉睡的离霜言,扭头对容北濋道:“你背她?”
容北濋思绪一停。
回过神后,他眼梢轻抬,高贵地睨了绾绾一眼。
绾绾从他高贵死人的眼神里看出了三个字:自己背。
绾绾:“……”
背什么背,她比离霜言矮了好几厘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