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躺在医院病床上,身边乌泱泱围了一圈人。
当时楼里没走的人,几乎全跟来了。
平时咋咋呼呼话不落地的雷好帅,在这个时候却发不出声音来了。
关胜眼睛有点红,却把哭腔憋进了肺里。他沉默地捏着手指,肩膀还缠着一块没来得及解下的松紧绑带。
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苏茂成的声音在响。
“怎么好端端的,能从楼梯上摔下去?”
“执勤老师赶过去时,走廊里只留下一条麻绳,那个不是比赛时候用的吗?”
他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在给谁打电话。
几位老师轻声交谈的声音也传进安宁的耳朵。
“她们班那两个孩子吓傻了,执勤老师赶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就那个高个子的,浑身是血啊……”
“之后老苏问什么他们也不吭声,就一直哭一直发抖,估计被吓坏了。”
“老苏也真是,就不能等学生缓过来再问,平时总爱摆出一副凶样,学生不怕才怪呢……”
苏茂成挂了电话回来时,表情还严肃着,瞪着两名学生说:“事后我肯定会把监控调出来查查,八成是学生搞的鬼。”
“简直太不像话了,在走廊上疯闹不说,还误伤到老师。还好医生检查没伤到脑袋,不然谁担得起这份责任?”
安宁象征性地发出一阵闷咳,惊动了围在病床边窃窃私语的老师们。
“哎呀!安老师你醒过来啦?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二班班主任最先发现她睁了眼,连忙趴到床边,紧张地盯着安宁。
安宁出事时,她班也有三名学生刚从侧门出去,又被喊了回来,正待在病房外等消息呢。
“……我没事,前两天眼睛坏了,下楼时不小心踩空,让你们担心了。”安宁单手撑着床沿坐起。
手臂的伤在外表,流的血比较多,所以看上去触目惊心。
小腿轻微骨折,活动起来有些困难。
额头还有其他地方……都算小伤口。
刚才模模糊糊听到些声音,她对自己的伤情粗略做了判断。
看到关胜完全不敢抬头看她的样子,安宁心里有点复杂。
“安老师,正好你醒了。”苏茂成挤过来,他手里捏着一截麻绳,送到安宁眼前:“安老师你摔倒前见没见过这个东西?”
安宁抬起眼看向苏茂成,本想摇头,脖子扭动时却传来一阵疼痛,令她终止了活动。
苏茂成以为她还懵着,抬手扯来关胜和雷好帅两人:“那你看见他们两个没有?当时走廊里肯定不止你一个人。”
关胜身子剧烈地颤了一下。
死死咬着的嘴唇松开了条缝隙,他红着眼眶,声音嘶哑得不像话:“老师,其实我……”
安宁忽然开口:“当时正值放学,走廊里有学生不是很正常吗?我是从四楼走下来的,记不清了……”
“不过……”她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指了指关胜。
关胜又是一抖,紧紧扯住了衣袖,手指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我记得是他吧,发现了我,一直在呼救。”安宁说着,语气轻轻的,丝毫不是愤怒的样子。
守在另一侧床边的沈乐知,跟安宁交换了一个眼神,从背后拿出一块弹力绑带:“这小子反应挺快的,看来学校组织的应急课没白上。止血手法虽然还有欠缺,不过对普通人来说,会总比不会强。”
数学老师在旁边流露出一丝羡慕的语气:“哎哟,是吗,安老师班级的学生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优秀呢。”
在门外探头探脑听消息的三位二班学生一听,冲数学老师喊道:“老师,那我们能走了吧?”
数学老师嫌弃地挥挥手:“走吧走吧,路上注意安全,别去游戏厅和网吧啊。”
盯着那几个人窜逃的背影,数学老师心累地叹了口气。
安宁挤出一丝微笑,安抚性质地拍拍数学老师的手。
“我没事了,各位老师和同学都回去忙吧。”
苏茂成:“你一会儿怎么回去?这段时间,学校的事务你不用操心了,我去安排。”
沈乐知乖巧地冲苏茂成举起了手。
也是奇怪,可能是受苏茂成平日里凶煞的表情影响,也可能是学生时代残留的阴影,他每次见到苏茂成就发怵。
也只有这个时候,能看出沈乐知还是年轻,学生气还未完全褪去。
“苏主任您也不用操心啦,”数学老师笑道,“人家有沈老师护送呢。”
“咳咳……”苏茂成尴尬地咳了几声。
被这么一打岔,原本的怒火也平息了。
他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几分犹豫:“安老师,我们尊重你的意见,你确定这件事不需要学校仔细查一查?真的是你自己摔倒的?”
安宁轻轻“嗯”了一声。
关胜在难以置信中抬起了头,睁大眼睛望着安宁,他嘴唇又动了动,似乎有什么想说。
安宁再次挤出笑容,由于刚才失血,脸还有些苍白:“都回去吧,又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你们都在这里,我很有压力啊。”
这场意外被她轻柔的玩笑揭过,很快,病房里的人都散了。
唯独关胜和雷好帅还磨磨蹭蹭不肯走。
其实雷好帅也在发懵,他在楼上迟迟等不到关胜回来,心想出去看一看。
谁知就见到关胜满手是血,坐在地上哭,身边围了好多老师。
下一刻,他就看见安宁被抬上了担架。
而自己被苏茂成拽着,和关胜一起来了医院。
一路上,关胜都很激动,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雷好帅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直到苏茂成说在楼梯上发现了一段拔河用的麻绳,雷好帅心脏一颤,意识到安宁摔倒的事情与他们有关。
安宁没醒之前,关胜死活都不肯说一句话,雷好帅也陪他沉默到现在。
现在,屋子里剩下的都是熟悉的人了。
“安老师……”关胜一开口,又是浓重的哭腔。
他似乎憋了太久,连声音都变了调。
雷好帅担忧地瞅了他一眼,还从没见过平日里拽拽的关胜有这样可怜的表情。
安宁目光温和地等他平复情绪。
“安老师,对不起,对不起……”他的肩膀在微微耸动,泪水从红肿的眼眶中倾泻而出,沿着脸颊流淌。
“是我害您被绳子绊到的……不是因为……”
“关胜,”安宁将他从震颤的泪水中唤出来,“不管是不是我踩到了绳子,还是我踩空了楼梯,这都是我、还有你的无心之失。”
关胜吸了吸鼻子,迷茫地看着她。
“这件事就过去了,我不会要求查看监控。你也不要继续自责了,就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关胜:“可是……”
他看着安宁打了石膏的小腿,还有缠着绷带的手臂,如果此时继续逃避下去,他在心里只会更加厌恶自己。
安宁叹了口气:“唉,好端端的日子,该高高兴兴庆祝的不是吗?你们给班级夺了奖,明天开始就是今年最长的假期,怎么能用来哭哭啼啼呢。”
“别多想,好好回家休息,放假回来就要月考了,你这次可别给我交白卷。”
关胜点点头,眼泪啪嗒掉在手背上。
雷好帅想起自己去年磕破脑袋时,还哀嚎了好几天,吃个饭都龇牙咧嘴的,他满脸担心地指了指安宁的腿:“老师……您是不是伤得挺严重的,看起来好疼啊。”
“不严重,医生不是说过吗。”安宁看了眼沈乐知,他作为医者,此刻说的话,在学生眼里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
关胜还是无法放下心:“我就住在学校附近,要不这个假期,我们去给您送饭,或者……”
沈乐知抱着手肘打断他,满口的不正经语气:“哎,臭小子,别抢我的功劳啊。”
关胜尴尬地抿了抿唇。
雷好帅反倒笑了一声,又被身边人给瞪回去了。
“那……”他不死心地嘟囔了句。
“行了,不让你跟教导主任说,是因为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但苏茂成站在他的角度,必须拿出个说法来,我是觉得没必要。”安宁说。
她何尝不知道苏主任那番带着恼怒的发言,就是针对关胜说的。
倘若关胜真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都是自己的错,就算是过失,也难免要受到处罚。
他不能再背第三条处分。
这与她未来的计划相悖。
像是想到了什么,安宁又低声补充了句:“功过相抵,你上次不是被冤枉的吗?找不出证据只能背锅,就拿你背的那条处分抵了这次,你看行不行?”
关胜原地愣了几秒,眼睛又红了。
“您都知道?您怎么知道的?”
沈乐知轻笑一声:“你们那点事,都是老师们当年玩剩下的了。”
安宁再次开口:“没事了,要说一点都不疼可能有点假,手划一道口子都会疼呢,不过都可以忍受。回去吧。”
可能是因为反复重生经历灾难,她对疼痛的耐受度已经很高了。
比起硬要揪出一个事故原因,她更愿意把重心放在次年八月的准备上。
从死亡之手逃出来的人,其他任何的伤痛都只能算恩赐。
她早已不在乎死亡。
或者可以说,她在乎的人和事,早已经死亡了太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