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玫瑰很小巧,盛放的花朵被叶片托着,看那交叠的层次,想必功夫蛮复杂的。
沈乐知看安宁一脸怜惜地收起那朵玫瑰,忍不住揶揄她:“想不到安老师还有这么感性的一面。”
安宁用指腹蹭了蹭眼尾,似乎有汗滴进去,刺得眼角有些痒,她没好气道:“我平常很凶?”
沈乐之笑着摇摇头:“只是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你。”
安宁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说:“行了,我也走了,得去看看班里又闹腾成什么样子了。”
“嗯,安老师开始有点班主任的样子了。”沈乐知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安宁走后,校医室又恢复成空荡荡的状态。
沈乐知从门后取来扫帚,开始打扫屋子。
正扫到办公桌底下,他听见门再次被推开的声音。
未等认清,他先笑道:“又把什么东西忘了?”
他直起身子望去,看到的却是紧绷着脸的教导主任。
苏茂成径直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上去。
不堪重负的铁床“吱嘎”惨叫了一声。
半日不见,苏茂成似乎苍老了许多。
他将背贴到墙上,哎哟了一声,喊道:“小沈呐,给我找片膏药。”
沈乐知笑:“看不出来您力气这么大,雷同学那身板,能匹出两个您了。”
苏茂成一脸苦相,摆摆手:“腰快断了唉,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再折腾了。”
沈乐知温好药膏,朝苏茂成走过去。
听他絮絮叨叨着往事:
“想当年,我儿子一百多斤时,我都能背着他跑去医院,气都不带喘。”
“他母亲走得早,我那时候又是班主任,教数学,哎哟,一天排四五节课,嗓子都讲冒烟儿。”
“儿子小的时候,需要经常喂奶,我只能背着他上学校去。”
“上课的时候就把他放办公室,下课赶紧去喂他,一班那老头当年跟我一间办公室,我不在,他就负责哄娃。”
沈乐知的动作很轻柔,他将膏药平整地贴到苏茂成腰上:“看来,您跟乔尚老师关系很要好。”
苏茂成一脸骄傲:“我们交情可深着呢。要不学生怎么偏给我俩起外号?”
两个光头,一个叫地中海,一个叫光明顶——这外号被学生拿来戏谑也有许多年了。
苏茂成儿子腿脚不好,又有基础病,几乎是医院的常客。
后来,他干脆把以前房子给卖了,租了一个离医院很近的小屋。
儿子基本上是在他背上长大的。
再之后……
一场暴雨后,他的儿子再没能回家,而是直接住进了医院。
苏茂成下晚班回家时,看到昏迷的儿子躺在地上。暴雨天救护车可能来不及赶到,医院离他家只有十分钟路程,时隔多年,他又将儿子放到了背上。
“那次我救活了他。”
苏茂成喃喃着,陷入了回忆:“是老天不乐意,后来非要将他收回去。”
*
雷好帅是举着保温桶回到的班级,恨不得让三班所有长眼睛的都瞧一遍。
他又恢复了往日欠揍的语气:“这叫因祸得福,嘿嘿,我这几天课都不用上了,晚上就回宿舍喝汤~”
周遇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她愤愤不平地指着胳膊一条红印子:“你把我误伤了,那这汤是不是也有我的份?”
话音刚落,班级立刻有人举手道:
“对对,还有我的!”
“我们的!”
眼看要被围住,雷好帅一把护住保温桶,将它环抱在胸前:“汤是我爸特地给我做的,谁都不给!”
他想了想,又贼兮兮地凑到周遇耳边:“不过我好同桌要是不嫌弃,咱们可以共喝一碗汤。”
“咦~”班里立刻有了暧昧的起哄声。
周遇成功被恶心到,红着脸伸出手去扯雷好帅的袋子:“谁要喝你的汤!你不是还有一块三明治吗?那个给我,中午没吃饭,饿死了快。”
三明治?
张蕊蕊最近对这个词比较敏感,尤其是从她送出那封信后一直没有回音开始。
她转过头去,看到熟悉的包装袋,心脏似乎被捶了一拳。
“蛋黄肉松三明治!”周遇惊呼出声,“这不是校门口那家巨火的店吗?每次排队要排好久的!”
雷好帅将三明治抢来,举高到头顶:“你干嘛呀,这是安老师给我买的午饭,我只能分你一半。”
他借着身高优势,把周遇逗得团团转:“有本事你来抢啊,来啊,告诉你千万别碰我头哦,我现在是伤员。”
“切,小气鬼,不吃了!”周遇松开手,将椅子挪远了些,故意弄出很大动静,椅子腿几乎伸出了过道。
前座张蕊蕊把头低得很深,她盯着桌面上的卷子,手指紧紧捏着笔杆,关节泛着青白。
身边人无一不羡慕雷好帅的待遇,课间关胜还跑到雷好帅桌前,要他分出一半吃的来。
还说得振振有词:“你应该谢谢我的,雷大帅,要不是我提议跳过去,你能这么理直气壮地翘课吗?”
雷好帅把他赶走:“去去去,一边儿去,以后这种危险项目别拉上我参与啊。”
关胜挑起眉:“怎么,你怂了?”
“怂个屁,我长这么大就不知道‘怂’字怎么写,这顿饭是我用保证书换来的,反正以后……我不跟你玩那些了。”雷好帅后半句说得含含糊糊:“我爸年纪大了,不能让他没儿子养老。”
他父亲晚婚,近四十岁才得一爱子,和母亲忙于工作,基本没时间陪孩子,雷好帅格外珍惜和父母相处的时间。
起初他对父亲让他留校的决定还抱有怨念,不过喝了这汤后,那份埋怨又在汤里化开了。
张蕊蕊心思敏感,遇到一点事情就爱发散思考。
绷成一条线的神经,终于在语文老师的突袭里,“啪”地四分五裂。
“方瑾啊,”语文老师站在门口喊她的课代表,“下周一第一节排语文,我跟你们物理老师调换了。我早读来抽查《琵琶行》背诵啊,一人一句接龙背,谁卡壳谁罚抄写五遍。”
班里听取“啊”声一片。
语文老师拧着眉又松开:“啊什么,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高中了还想着投机取巧呢,我都替你们发愁。”
“对了,那个谁,学委啊,”她指了指方瑾那个方向,顿了片刻,才道:“方瑾她同桌,记得把课表给改了。”
一直将头埋进物理练习册的张蕊蕊这才抬起头,沉默地望向门外。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行了,自习吧,”语文老师摆摆手,“你们班主任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一天天的自习课也不看,还得让我管纪律啊,今天哪个班委值班啊?”
雷好帅举起手:“报告老师!是咱班学委!”
众人一片哄笑。
张蕊蕊脸更黑了。
语文老师又皱起眉,厉声道:“笑什么呀,轮到谁了赶紧的,维持一下纪律。整个走廊就你们班最吵了。”
她又道:“雷好帅,你中午的‘英勇’事迹都传到高二那边了,还不老实?脑袋不疼了是吧?”
雷好帅捏起两根手指,在嘴前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乖乖噤了声。
班级里每天都会发生类似的插曲,看似只是平常的一天,却对某位同学产生了微小的影响。这份影响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一个人的性格。
语文老师走后有一阵子了,张蕊蕊依旧没挪动地方。
还是方瑾的提醒让她回过神来,她抱起练习册,走上讲台坐下,冲着底下的某个角落发着呆。
兴许是她脸色过于阴沉,教室里的闹哄哄维持了一会儿,便消弭下去了。
张蕊蕊将自动笔铅芯拔出来,又推进去。
她心里的失落快要从喉咙里吐出来了。
她以为自己得到的那一点点关注、那一点点特殊待遇,是源自她“好学生”的表现。
而事实上,安宁的体贴只是她本人的习惯。
跟张蕊蕊无关。
倘若那日迟到的是李蕊蕊或者孙蕊蕊,也一样会被保护吧。
她还是那个普通的、在人群中不起眼的学生。
可是,她也有名字。
她不叫学习委员,更不叫方瑾同桌,她叫张蕊蕊。
尽管这个称呼是语文老师喊的,但她却将这份情绪迁怒到了安宁——她的班主任身上。
静坐了一节自习课,张蕊蕊终于憋不住了。
她出了教室,绕过走廊,来到熟悉的拐角。
几天前她还鼓起极大的勇气,敲开了物理组的门,将满怀感激和期待的心意放在安宁的桌子上。
而现在,她要去讨要了。
办公室里,她跟安宁沉默地对峙着。
在安宁问出“蕊蕊同学,有什么事吗”之后,张蕊蕊站在原地,静止了几分钟。
她恍惚了一下,再开口却没了想象中的气势。
只是颇为委屈地问了句:“老师,那封信……您没看吗?”
她已经没有自信了,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到底有没有将信放进纸袋中了。
“什么信?”安宁果然怔愣了一瞬。
沉默了这么久的张蕊蕊忽然将问题抛出,安宁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袋子里的,我放了三明治,还有……”张蕊蕊越说声音越小,到后面几乎微弱得如耳语。
安宁恍然大悟:“嗯,看到了。”
她眯起眼睛,笑容很温和:“谢谢你的三明治,不过,以后不需要给老师送礼物的。”
“……噢。”张蕊蕊头低了低。
只是谢谢就没了吗?
僵持了会,她还没肯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安宁忽地又露出一个微笑,了然道:“是因为那封建议信吧?这件事我会看情况处理的,不过我们也要尊重学校的决定,好吗?”
张蕊蕊无声地点点头,从办公室出来时,仿佛失了魂。
她对安宁云淡风轻的态度失望了。
一班同学说得没错,安宁骨子里就是冷漠的人,根本不关心学生。别看表面温和,估计在心里很烦这些学生吧。
张蕊蕊越想越乱,晚自习干脆趴在桌上装睡。
方瑾担忧地拍拍她肩膀:“蕊蕊,你怎么啦?又不舒服了吗?”
心情烦躁时,听什么都刺耳。
张蕊蕊任她叫了好久,也没有理会。
方瑾也很迷茫,总感觉这些日子里,张蕊蕊在刻意和她疏远。
早上塞进桌洞的草莓牛奶会被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但她拜托张蕊蕊买的东西,还是会按时送达。
有好几次课间,方瑾去上厕所,都能看见张蕊蕊站在一班门口,跟另一个女生说话。
方瑾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可还是会有点不舒服。
她有哪里惹到张蕊蕊了吗?
*
这天放学,几日未出现的黑色轿车又停在了熟悉的位置。
张蕊蕊知道,母亲出差回来了。
今日午前发生的事,不用她一五一十地讲,母亲就已经从其他家长口中了解得差不多了。
那些找到学校的家长,也是指着沈乐知和安宁痛骂的那群人,恨不得广而告之,义愤填膺地发表感慨。
张蕊蕊母亲和几位学生家长一直有个类似于朋友的圈子,他们都在同一个群里。
群名叫“群英未来火箭班苗子”,里面都是尖子生的家长,自从开学后,群人数只增不减。
好多人都向管理员申请,被问完中考分数后,又默不作声了。
蕊蕊的母亲看到消息后,又对着女儿盘问了一通。
张蕊蕊不耐烦地应了几句,便以“作业太多”为由,躲进了卧室。
隔着门,她竖起耳朵。
听到母亲在打电话,和另一个家长聊天。
好像是要联合几位家长签字上书,谈来谈去,无非还是在不满学校的师资分配。
可是,开学都快两周了。
蕊蕊妈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忽然听到电话那边的人问了句:“你说……是不是该给老师送点礼?”
蕊蕊妈按按太阳穴:“唉,送过了,被安老师拒绝了。说什么会对班级同学一视同仁,还说如果再送就上报给学校。你见过老师威胁家长的么?”
她为这个事从开学头疼到现在:“要是真一视同仁,我家蕊蕊成绩怎么会一直下降?要知道,初中她成绩在班里排前几的。”
对方安慰道:“哎呀,初中都是一个小地方的孩子,生源质量也不高的,咱们的孩子将来要进群英中学尖子班的,等分班就好了,蕊蕊妈妈呀,你别太担心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似乎对话没有令蕊蕊母亲满意,所以母亲挂了电话后,又推门进来检查张蕊蕊的作业情况。
张蕊蕊正分心着白天的事情,胡乱在演算纸上画着线条,那上面还有几天前给建议信打的草稿。
母亲的闯入令她猝不及防,手盖住草稿纸的动作更显得欲盖弥彰。
那底下,还有今日物理小测时——她四十多分的卷子。
“简直胡闹!”
在母亲的怒喝和张蕊蕊的哭泣声中,卷子被撕成一块块碎片,扬在空中,像是下了一场雪。
张蕊蕊没有因自己的分数而流眼泪,却在母亲要打电话给安宁质问时,抱着母亲的胳膊,哭出声来。
“妈——”张蕊蕊在哭声里破了音,“我都上高中了你还找老师!”
母亲一下一下地扯着她的衣领:“你还知道丢人啊?知道丢人的话,你会考出这个分数吗?还有你建议信里写要把英语老师换掉,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在模糊的泪眼中,在窒息的黑夜中,张蕊蕊在那个晚上,又失眠了。
她偷偷走进客厅,解开抽屉的密码锁,将自己的手机取出来。
然后,点开企鹅聊天软件,看到一班同学的好友添加验证。
成功加上后,她一条条翻阅着那个同学发来的照片——家长群的部分聊天记录。
从开学日起,她母亲就一直鼓动着家长,另一边又不断地上诉学校,一副不换班主任誓不罢休的架势。
张蕊蕊捂住嘴巴,眼泪流了一手。
那些对话,比她想象的还要激烈、还要窒息。
想到她之前偷偷塞给安宁要换掉英语老师的建议信。
她忽然惊惧,又厌恶自己。
她到底做了什么啊。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活成了母亲的样子。
*
初秋的夜晚,难得凉爽、宁静,万里无云,漆黑的夜空只有零星的光亮闪烁。
墨绿色的树荫中围绕着一幢幢楼房,有一间卧室还亮着灯,像遗落在人间的一颗星星。
安宁就坐在那间卧室里。
她今日下班后格外疲惫,连衣服都没有换,就倒向了床。
躺了几分钟,又咬咬牙坐了起来,想起来还有正事没干。
今天看到雷好帅受伤,她确实慌了。
这才想起来,自己真正要做的是什么。
开学后的这段时光太美好,孩子们生动盎然的脸也太美好,美好到让她以为是一场虚假的梦。
这群孩子正生长于最耀眼最斑斓的年纪,他们可以迸发出任何色彩。他们有着天真懵懂的眼神和不顾一切向前冲的热血,他们做事不计后果,却也无怨无悔,他们在枯燥无味的课本里创造一个个鲜活的故事,而老师作为旁观者,见证了太多太多灼热的青春和安静的青春。
他们就像一场盛夏时光。
安宁将手抚过墙面。
她将旧箱子里的报纸一张张贴了上去,按照某个顺序。
随后,她将一张笔记纸贴到了最显眼的位置,纸的边缘还残留着撕下来后不规整的毛边。
上面已经有了几条零零碎碎的记录,看起来毫无逻辑,甚至有些怪异。
有的被安宁打上勾,有的地方被批注上“更改”二字。
如果说报纸内容是恐怖预言,那笔记内容就是规则怪谈。
【1.张蕊蕊母亲会出差三天。这三天里,张蕊蕊上学不可以迟到。】
【2.自习课允许学生自愿来,会有人不来,一定要发现并且问清楚。】
【3.巷子里的网吧不可以去,请叮嘱学生远离。】
【4.警惕文艺汇演上台表演的女学生,请时刻注意她的安全。】
【5.……】
只有安宁知道,这些事件都是真的。
它们会在未来的两年里,一件一件地发生,直到被摧毁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