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安宁早早来到教室里。
三班的人来齐了,规规矩矩地坐在课桌前,等老师上习题课。
关胜也老实地在座位上,举着本练习册,皱着眉头,眼皮略微有点肿。
时不时用胳膊肘碰碰同桌,让何岩讲讲题目的某个解法。
他抬头的瞬间,就看到了安宁站在门口,像是有些心虚,迅速压下了目光,紧紧盯着桌面。
何岩有些奇怪地问了他一句“怎么了”,关胜只是沉默地摇摇头。
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周六去了趟体验馆后,被吓到,回家就发了一晚上高烧。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一样,隔天又提着书包来上学了,跟老板打了声招呼,说自己不去那边打工了。
面馆的工作其实已经够关胜维持日常的开销,再加上上学期那一笔进步奖学金,学校也替他申请了贫困补助。
关胜把钱塞给外婆手中时,外婆说什么都不肯要,还抽了他一巴掌,让他滚回学校好好念书。
他把钱塞到外婆的衣柜里,委屈地离了家。
整个寒假他都在市里到处找活干,虽然能接受他的人不多,但也挣了不少。
他想证明给外婆看,他和他爹那个酒鬼不一样,他不仅听外婆的话读了书,一路读到了高中,还能靠自己的双手挣钱给外婆。
昨晚发烧的时候,关胜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捂着被子躺在床上。
迷迷糊糊,好像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他和外婆住在村子里,有一年,天降暴雨,下了整整一周,洪水冲走了外婆的小房子。
关胜被外婆紧紧拉着手,跟村民们站在田里,看着自己房子被水推远……
之后很久,在重建房子的那段时间,因为城里没依靠,他和外婆只能住在临时救灾的棚屋里。
父亲常年不着家,好在那时候还有份正经工作,在工地里,随着队伍各个城市跑。
关胜一年也见不到几回父亲,对他感情不深,所以也没有很难受。
那个时候,小小的他脑海里只有房子漂走的场景,他为外婆难过,为自己没有家而难过。
灾难看起来离他很远,其实也很近,有时他看着电视里的人,他无法感同身受他们的苦难,可他依旧会心痛会流泪,因为他是人。
隔壁房间的电视断断续续地响着,睡过去的前一刻,关胜似乎听到新闻里念的一句话,模糊又遥远。
新闻里说,千千万万个人类的命运,是联结在一起的。
周末自习没有安宁什么事,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理那堆文件,顺便帮乔尚批批卷子。
百无聊赖之中,安宁捏着根红笔在草稿纸背面乱画了几道。
一只恶犬的形象从纸面油然而生,她杵着下巴看了会儿,又在恶犬身后画了条盘踞的蛇。
红笔笔尖在两个形象之间来回点着。
她轻声呢喃了句:“你是犬……还是蛇?”
安宁很早就察觉出关胜对老师们的敌意了。
不过从她的记忆里分析,关胜的敌意大多来源于恐惧。
昨天他从科技馆出来时强撑的样子,基本让安宁确定了这个结论——
他在害怕。
关胜怕老师联系家长,这个家长大概率指的是他的外婆和父亲。
在他的潜意识里,将老师和家长自动划分为“同伙”。
安宁翻过一页,看到一张泛黄的小报,上面写了记者和关胜的部分采访记录。
“我初中的时候,被人整过,差点念不了高中。外婆用卖废品的钱让我自费去读书,求遍了老师和校长,我拉着她要走,她不干……最后,只有群英中学收了我。”
关胜是留守儿童,从小跟外婆在村里的小房子相依为命,早年他和外婆的经历还上了镇上的新闻小报,镇上的人给他家募捐了一笔钱,再加上村里人时不时的接济,这才让关胜还算顺利地度过了童年。
以前父亲回家时,最起码还带了钱。
后来回家,就只要钱。
父亲在干活时,因为醉酒,弄瘸了一条腿。
工地不要他,赔了点工伤的钱把他打发回来了。
此后,关胜父亲酗酒愈发严重,总不回家,到处耍酒疯。
从小就见识了人情冷暖和社会上阴暗的一面,关胜对陌生的环境总是抱有深深的防备,警觉过度,就会滋生敌意。
就像流浪狗为什么对路人很凶,不是为了争地盘,也不是为了宣示主权,只是害怕,怕被伤害。
安宁轻轻地合上了本子。
心悬了将近一周,关胜每天都担心苏茂成推开教室门喊他出去,质问他周末为何去打工等等。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
期末考试如约而至。
随着成绩单一齐发下来的,还有文理志愿表。
教务处十分体贴地按总成绩、理科、文科三种方式都排了大榜,供学生们参考。
“我去,班长,你还是人吗?理科和总榜都霸占第一……”
江颂时发卷子发到雷好帅这里时,被他给问住了。
方瑾转过头来,表情得意极了,伸出一根食指在雷好帅眼前晃:“那这次文科第一是谁呢?是谁呢是谁呢?”
雷好帅一把按下她骄傲的手指:“知道了姑奶奶,全地球人都知道你这次考第一了,行了吧?”
江颂时嘴角噙着笑意,朝方瑾的方向抱拳说道:“祝贺你,终于摆脱万年老二的阴影了。”
周遇的眼神在两人之间瞟来瞟去,突然了悟:“确实得恭喜你啊!方瑾,你这要是分去文科班,肯定就把第一的宝座坐实了啊!”
方瑾听完却皱起了眉头,笔头抵在下巴上:“啊?可我不想学文。”
“你文科成绩那么好,不学文可惜了呀!”周遇嗓门大了些,惹来一群目光往这里瞟。
谈嘉写字的手顿了顿,心里泛着一股难言的酸涩。
课间去英语组问作业时,偶遇了历史老师。
历史老师也这样劝过她,说,“谈嘉啊,你还挺有文科答题的天赋的,这几道大题一看你就没用心背,但就算没怎么背,还能抓到得分点,这不是天赋是什么?你要是不学文,真的可惜了呀——”
谈嘉惊惶中点头应下,连说了几声“我再考虑考虑”。
眼下,对话的人变成了周遇和方瑾。
方瑾振振有词地分析:“你还记不记得安老师那句话?她当时不也是选了物理专业嘛,不仅能攻克不擅长的领域,还能有其他人不会的能力。”
说着,她从桌洞里抽出几张作为比赛得奖的奖状:“我特别喜欢科幻小说,这里大部分都是科幻主题得的奖。”
“所以,”方瑾“啪”地一声把奖状拍到雷好帅的桌面上,气势十足,“我就要选理科!我就要跟班长争第一,我要当理科生里文科最强的学生!”
周遇张着嘴巴,惊呆。
张蕊蕊也抬头看了方瑾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雷好帅呆了几秒,从背后伸出胳膊来,对着方瑾竖起了大拇指:“牛逼。”
方瑾扬了扬下巴:“班长,你没意见吧?”
江颂时失笑地点点头:“好,随时应战。”
班长走后,周遇突然往桌子上一趴,泄了气:“哎哟——我能不能不走啊,我不想离开三班。”
这话倒是勾起了不少人的伤感。
方瑾安慰她说:“反正都在一个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别太难过嘛。”
盛夏的太阳高悬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高一学生的心情却着实不怎么美丽。
谈嘉在电话亭里跟母亲吵了快半小时了,汗顺着脸颊淌成了河。
周遇劝说无果,烫手的路缘石又不能坐,只好躲在一棵柳树下,用饭卡扇着风。
“老师还说我很聪明,特别会答题,语文这么好,不学文很可惜的!”
谈嘉一边说,一边跺着脚。
她快气坏了,无论自己怎么说,母亲就是一点也听不进去。
母亲尖利的声音穿透电话线,滋啦啦响着:“有本事你让班主任过来跟我谈!少说那些没用的,爸妈这些年在你身上的花销还少吗?你学文,你学文将来吃得起饭养活得了自己吗?”
“妈!你为什么这么看不起文科生!”谈嘉急出了哭腔。
“不是我看不起文科生,是咱们这种普通家庭根本负担不起这些费用,你弟弟现在还小,将来有的是花钱的地方,你学文能找到什么好工作?你现在跟妈妈数数。”
谈嘉咬紧了嘴唇,呜咽出声。
她哪里知道学文学理将来都能找什么工作,她只知道自己不喜欢理科,一点都不。
为什么要考虑那么远的未来呢?
现实真的像妈妈说的一样……她普通家庭出身的小孩,注定要安安稳稳、规规矩矩地过日子,然后毫无出路吗?
“理科生出了校门哪里都有人要,等你能挣钱了,妈妈保准不干涉你任何想法。”
挂了电话,她抱着腿蹲到地面,低低地啜泣着。
后背轻轻搭上一只手,是周遇无声的安慰。
周遇情况比较特殊,她从会拿画笔的时候,就注定了要走艺术生这条路,她家里人都是走艺术行业的,不缺资源,更不缺人脉。
但是即使有了这些,未来的路也不会如喝水一样简单吧。
她无法说出更多安慰谈嘉的话,只能陪在她的身边,等哭够了,抹掉眼泪,还要重新回到教室,面对数不清的卷子和难懂的题目。
未来好远。
未来好难。
未来……好累啊。
谈嘉埋着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