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的校医室内,沈乐知如往常一般守在咖啡壶前。
光穿过他,打在雪白的墙壁上,安宁盯着那抹灰色的影子,静静出神。
安宁搅动着手里的咖啡:“蕊蕊家好像出事了。”
沈乐知动作一僵,回过头看她:“为什么这么说?她母亲不是说她在集训学校住宿吗?”
安宁:“只是有这么一种感觉。”
新买的咖啡粉冲泡起来有些酸苦,安宁微微蹙眉。
沈乐知接满自己那杯后,在安宁对面坐下。
“其实不用那么敏感……”他顿了顿,突然改了话头,“或者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安宁茫然抬眼:“你是说……家访?”
“嗯。”
*
周六上午,阳光明媚。
张蕊蕊家住在远离商业区的高档小区里,路途较远,沈乐知开车送她去。
安宁:“你竟然有一台车……”
沈乐知笑:“都开半天了才反应过来?”
安宁:“从没见你开它上过班。”
他摸摸鼻子:“家离学校比较近,不想费油。”
再说,要是他开车去学校,还怎么自然偶遇安宁,“顺路”一起上下班。
张蕊蕊母亲在小区门口接应。
安宁和沈乐知被带到蕊蕊家中时,看到了一个陌生面孔。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浅蓝色条纹衬衫,袖子挽到腕部,薄薄皮肤下蜿蜒着青色的血管,被一块硕大圆形表盘的机械手表遮盖。
在她怔愣中,身侧的沈乐知上前一步,和对方亲切地握了握手。
“蕊蕊父亲也在啊,平常不太在学校见面,今天家长都在,挺好的。”
安宁愣了一下才扬起微笑,目光谨慎地打量了一下男人。
重生这几次,她只见过蕊蕊父亲一面。
心里冒出一种误入某个游戏隐藏副本的紧张感。
“两位老师先坐。”蕊蕊母亲连外套都没有脱,直接带着安宁到客厅里,自己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了。
房间一百平左右,三室一厅,搭配暗色木纹家具,小小的茶几上只有一盘洗好的水果,像是刻意被清扫过。
安宁进门前就感觉到一丝闷热,像是缺乏生气的沙漠地带,空气上方飘散着一股爆炸后凝滞的气氛。
简单的问候过去后,没有人先开口。
沈乐知今日穿了件高领羊毛衫,他抬手扇了扇风。
蕊蕊妈妈注意到他的动作:“抱歉,我身体不太好,家里开了暖风。沈老师要是热的话我……”
沈乐知摆摆手拦下:“不用,我今天穿得有点多,不用关。她体质也怕冷。”
说完指了指安宁。
蕊蕊父亲坐在沙发另一侧,挨着沈乐知,朝向单人沙发。
他随口问道:“二位老师是夫妻?”
安宁摇头:“不是,沈老师是陪我来……”
沈乐知也说道:“只是搭便车,我是她司机。”
他轻松的语气和略带幽怨的眼神像是一罐融冰剂,蕊蕊父亲先是怔愣,随后拍腿,从喉间溢出几声轻笑。
“沈老师挺幽默的。”
打响了沟通的第一枪,安宁也能自然而然地跟家长聊起学校,聊张蕊蕊的表现和成绩。
问起她缺考原因,蕊蕊母亲也只是又将电话里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蕊蕊父亲沉默了很久,只偶尔表态,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赞同话语。
“两位老师放心,我们做家长的,肯定全力配合老师,万事孩子优先,直到高考结束。”蕊蕊母亲说这话时,身子微微前倾,后背离开了靠枕,从侧面看,显得身子略微单薄。
安宁记得去年秋天见面时,蕊蕊母亲还没这么瘦。
安宁:“嗯,具体情况就这些,确认蕊蕊状态不错就行。下学期进度会稍快些,蕊蕊那边如果集训结束了,就尽快让她返校吧,尽量不要缺课,毕竟补起来辛苦。”
“好。”
蕊蕊母亲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
几人聊天时,沈乐知就盯着墙上的石英钟,倚在靠垫上,丝毫不见紧张。
反倒是身为主人的蕊蕊母亲有些拘谨。
这会儿他像才连上线,忽然坐起来,手肘抵在两腿上,十指交错。
这在心理学上是一种很明显的谈判姿态。
安宁疑惑地瞟了他一眼。
沈乐知没有看她,开口时语气不似刚才那般玩笑,而是柔和的,夹杂一丝丝严肃:“那蕊蕊父亲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孩子学习的事都是她妈妈管,我就负责支持。”男人干笑了一声,坐姿没有任何变化。
这位父亲笑起来是惯常的温和友善。
从坐在沙发上起,男人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夹杂着某种异样的感觉,更像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真诚。
安宁说话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蕊蕊母亲,表情像是防备,又有点漠不关心。
她表扬蕊蕊时、指出蕊蕊问题时,男人也都是一样的表情。
只是听着,目光专注在蕊蕊母亲的回答上,手里一直把玩着大约十毫米直径的檀木串。
细密而无规律的咔哒声扰得安宁有些烦躁。
她的目光落在手串和机械表上,又迅速收回。
沈乐知又抛出一个问题:“蕊蕊父亲平日不太参与孩子的教育吗?”
安宁撇了沈乐知一眼,眼神多了几分警告。
男人盘手串的动作停下,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怪怪的微笑:“不是不想,没太多机会。”
安宁欲言又止地看着两位家长,蕊蕊母亲平放在膝前的手指蜷了蜷。
随后,蕊蕊母亲解释道:“我们以前是分居状态,现在因为工作原因又住到一块了。”
沈乐知:“是怕离婚对孩子有影响吗?”
“沈老师。”安宁冷声提醒了一句。
沈乐知停顿片刻,低下头,再抬脸时已经换上了歉意的微笑,那份压迫感悄然消失了。
他冲着两位家长颔首道:“抱歉,我读书时辅修心理学,职业习惯让我多问了几句,没有想打探二位的**。良好的生活氛围会对孩子的成长有好处,蕊蕊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能看出两位家长对孩子的教育付出了很多心血。”
蕊蕊母亲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静默片刻后,蕊蕊父亲凝滞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撑着膝盖起身,面带笑容说:“行,你们聊着,我去厨房看看,留安老师和沈老师一起吃顿午饭。”
说这句话时,他的视线依旧在蕊蕊母亲身上。
“不用了,不麻烦二位了。我们今天来就是了解一下蕊蕊的情况。”安宁从包里拽出一摞卷子,放在茶几上,说:“这是开学测验的试卷和答案。蕊蕊有空可以做一下,有不懂的可以随时打电话问我。”
“好,谢谢安老师。饭已经好了,老师您不用客气……”蕊蕊母亲说着,也扶着沙发站起来,起身的那一刻,脸色有一晃而过的苍白。
视线交错间,沈乐知已经大步走到门口:“我们一会儿还得回学校去,就不多待了,谢谢您的好意。安老师,我在楼下等你。”
他的离开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蕊蕊母亲也不好再挽留,原地停了会儿,抬起头看着安宁的眼睛。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不再有锐利和审视,反而像一种无奈和求助。
“安老师,还得麻烦您帮忙把蕊蕊的住宿申请书带去学校,就在她房间里,您稍等。”
“好,”安宁应下,“蕊蕊同意住宿了啊?”
在房间里的蕊蕊母亲似乎没有听到,又或者听到了但不愿回答。
她余光瞟向房间内,里面的风格跟客厅很不一样。
整齐的淡蓝色被褥,旁边是一个L型书桌,满满一墙的书柜里几乎装满了书籍本册,彩色的标签隐约露出一角。
书籍从高到矮,标签颜色从深到浅,房间主人似乎有一种近乎强迫的整理欲。
蕊蕊母亲先是在抽屉里翻找了会儿,回头冲安宁歉意笑笑:“这孩子,总乱放东西。”
随后她蹲下了,从桌下拉出一个大塑料箱。
蕊蕊母亲单膝跪在地板上,发梢从肩膀掉落,露出围在颈部的丝巾。
安宁正疑惑着,余光里瞧见地上女人露出的半截脚踝,有一块淡淡的乌青。
女人翻找的动作渐渐开始不耐烦,她将箱子歪到一边,方便搬出里面的书籍。
安宁注意到塑料箱轮子的底部掉落下一块碎片。
像是某个杂志封面的一角。
“唉,这孩子,平常都被惯坏了。一点都不知道爱惜物品,什么都往箱子里扔。”蕊蕊母亲把褶皱的文件递给安宁时这样说道。
回到厅里,蕊蕊父亲正将一盘盐焗虾放在桌上。
“安老师不留下来吃饭啦?周末也这么忙?”
“对,这学期开了美术课,带班的同时要教学,得调整原来的节奏。”
安宁浅浅点了个头,绕过餐厅,却发现本该摆放四张椅子的餐桌边,只有三把椅子。
空着的那边地板上,还有四块浅浅的方形痕迹。
才走到楼下,沈乐知的电话就打来了。
安宁一边接听,一边加快步伐。
“我马上到,已经下楼了。”
沈乐知:“好,我把车开到楼下。”
副驾驶那侧的门开着,安宁弯腰坐进去,看到沈乐知绷紧的唇线。
“怎么了?”她想起刚刚的一幕,沈乐知的表现有点反常。
“可能是因为屋子里有点闷。”沈乐知声音低低的。
安宁从包里抽出一张湿巾,擦净手,从车窗外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这栋楼前的垃圾桶有些满,不少杂物放不进去,都堆在桶边的空地上。
安宁扫过一眼,定住了目光。
一截半米长的断木支在桶边,棕红色的暗纹在自然光下反射出油亮的光泽。
和她刚才看过的餐桌、椅子,是同样的颜色。
一股异样的痛苦在胸腔中漫延,仿佛一朵落入水中的花绽开了花苞。
有一种明明看见了结局,却拿不出任何依据的无助感。
所有常理性的猜测,在魔鬼般的幻灭下荡然无存。
“今天家访还蛮顺利的嘛,蕊蕊妈妈格外好说话了,不像上次拿一堆制度来砸咱们。”
她干笑一声,心中的苦涩涌至喉头。
沈乐知的面色比来时更加沉重,一路上只默默开车。
直到驶进熟悉的小区,他将车停到路边。
两人都没有下车。
“安老师,你是对的。”沈乐知忽然低下头,伏在方向盘上。
低落的情绪在车里弥漫。
“蕊蕊家有问题。”他崩溃地说出这句话后,再度沉默。
“这是你今天失控的原因吗?”安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抱歉。”沈乐知的声音闷闷的,像感冒了一样。
他缓了几分钟,才抬起头来:“陪你进行一次家访后,我好像理解你对学生的某些……执念了。”
安宁静静地望着他黑漆漆的眼睛,曾经在月色下也能透亮生辉的眼眸,此刻却十分黯淡。
沈乐知再开口时,也恢复了平静。
“只是……我们不能介入太多。我们只是老师,管不了别人的家务事。”
“知道,我有分寸。”安宁收回视线,语气有些淡。
沈乐知:“你……想怎么做?”
安宁:“我只关心蕊蕊的成长,她家里什么情况我无心也无权插手。不伤害到蕊蕊,就是我的底线。万一有一天……”
万一有一天,她的学生又在画室将大剂量的曲舍林吞进腹中,她一定——
“我一定会用任何手段,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
沈乐知把车停回家后,两人沿着马路慢悠悠地行走。
路过群英中学,操场上空无一人。
这个时间点,学生们都在自习。
教学楼零星有几扇窗是敞开的,白色的窗帘钻出一角,随风摆动,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两人经过学校,又走进一条商业街。
“去看电影吗?”
沉默太久后,沈乐知再开口时,嗓音都是沙哑的。
安宁摇摇头:“不了,没有太多兴趣。”
沈乐知举着手机一边滑动,一边说道:“影院最近上映了一部科幻片,叫《宇宙的风暴》,探讨在时间维度上,生命轨迹是否存在逆流逝的过程。”
“你看。”
安宁抬起眼,朝沈乐知递过来的屏幕望去。
沈乐知:“很有趣的设定吧?小时候我常做梦,梦到自己频繁地穿越时空,像超级英雄一样拯救世界。”
安宁静默了几秒。
“买吧。”
群英中学面试考场上。
安宁平稳地站在众面试官前,声音清晰有力。
“大家好,我面试的岗位是群英实验中学的美术教师……”
她会守在那间画室。
直到明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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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