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镇的冬天并不长,那场雪在期待中降临,随后的日子里,天空一直都灰蒙蒙的遮在头顶上。
搁在被子底下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安宁睁开眼。
手臂滑动,摸到手机后,先是用力闭了闭眼,才去看屏幕。
是吴校长在群里发了两条消息。
“竣工啦。”
文字下方配着一张图片——教学门前挂上了鲜红的横幅,吴校长和施工队伍站在门前合影。
安宁嘴角牵起一抹笑,她很久没有这种放松的时间了。
手指来回在屏幕上划拉,上一条消息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了。
也是吴校长发的。
“开工啦。”
别看他年长,话里话外都表现得像个可爱的顽童。
寒假假期,学校进行第一次建筑加固工程。
安宁常以办公为由去学校里看看情况,偶尔还能遇到监工的吴校长。
他头上戴着一顶安全帽,显得脑袋圆咕隆咚的,像动画片里的角色。
吴校长手中一直捏着建筑存续期间的评估报告,看着原本的连接被加固,墙面上的裂纹被修复,被时光打磨的痕迹也一一填补。
这栋三十岁的建筑仿佛在一个假期回春,重新拥有了健硕的体格。
黑金建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红旗飘扬在楼体顶端,在猎猎寒风中飞扬。
砌体裂缝修补完成后,余下的时间用来更换楼内部分老旧设施,各教室报修、报废的设备也得到统一处理。
“安老师,以后还有什么建议你尽管提,只要对学校有益。”
校长满意地背起手,点点头:“前阵子我去市里开了会,咱们群英实验中学被点名表扬了,在学校升学率稳步提升的基础上,侧重对学生的素质教育、人文关怀,这所学校的建设初心,就是要培养出将来对社会发展有益的高质量人才。这个高质量啊,我理解的是,不仅仅是智力方面的。”
校长说到这儿,手指在太阳穴前画了个圈:“还有情商。”
重生几世以来,安宁很少有跟校长这样交流的时候,脸上是极为认真的神色。
吴校长指指门口理石上新喷漆的标语:“我说的情商啊,不是要孩子们为人处世怎么圆滑,而是待人谦和包容,行事善良大方,要温厚有礼。你听过这个词没有——中庸,这是咱们民族独特的优良品德,现在好多人都不以为然,我倒觉得该保留下去,最起码得让孩子们了解一二。”
安宁:“咱们学校的创意课程一直都挺丰富的,实验中学本就是走在创新的前沿。”
吴校长:“可惜效果一点都不好。”
安宁疑惑了一下:“可是我看学生们挺爱上这种课的呀,他们巴不得多搞一些好玩的活动。”
吴校长:“你真觉得他们这样就满足了、快乐了吗?”
安宁抿抿唇,没办法说出肯定的答案。
她心里想着的,都是笔记本里前几世学生们的命运轨迹。还有第一世时,她没能救下来的那个自杀的女孩。
吴校长:“每年冬天,不说别的地方,咱们镇上的学校,总有几个学生失踪、轻生,命大的给救回来,也没法继续学业了。你说说,那个家得多痛苦……”
“安老师,我岁数大了,跟孩子们快差了一个时代,你年轻,这个问题我觉得有必要向你请教请教。”吴校长眼里没有任何长者的姿态,反而谦卑。
他喃喃道:“你说……明明现在条件好了,衣食住行各方面都能满足,学生本应该更健全,为什么,为什么反而抑郁的孩子越来越多了呢?”
校长说了很长一段,说到最后语句里夹杂着重重的叹息,仿佛有一股很浓烈的情绪泡在了冰冷的水里,怎么也化不开。
是啊,为什么呢。
安宁也想知道。
她本来只是为了带着孩子们避开那场致命灾难,随着重生的次数多了,对学生的了解也变深了。
安宁渐渐也明白,每一代学生们,经历过形形色色的变革创新,都产生过或大或小的问题——不仅仅是学习上的。
他们面临的危机从来都不止是生命上的安全。
身体是否健康、家庭是否美满、教育是否公平、资源是否倾斜……
以及,精神世界是否安定。
最后,安宁只是浅显说道:“我知道,每个学生面临的内部、外部问题都不一样。”
“我们能够做的,也仅仅能够做到的,只有将他们培养成能独立的大人。”
校长眼里尽是失望:“仅仅只是这样吗……”
他低下头。
“唉,安老师听我啰嗦这么多可能烦了吧,我年纪大咯,真想在退休之前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不是这种,死气沉沉的……你懂吧?”
安宁正想解释自己没有反感,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或急或缓,错落如交响曲。
“校长早!安老师早!”
江颂时和其他几名学生出现在林荫路上,冲这边响亮地打了声招呼。
这些人寒假也不闲着,每天雷打不动来学校自习。
“哎!回来回来。”
校长吆喝一声,冲他们勾勾手。
江颂时跳跃的脚步一顿,卡了下壳,没能立即调转方向,而是愣愣地在原地站住了。
吴校长直接走到他们那边。
“今天别进楼里了,里面在给新门刷漆,味道大,你们去实验楼。”
“啊?咱们教室换新门了啊——”
挨着江颂时的是一班的马书宇,听校长这么一说,两眼蹭地一下亮起了光。
吴校长:“跟你们班没关系,换的是四楼五楼活动室的,其余都只是刷了层漆。”
“噢……”马书宇撇撇嘴,一下子没了兴致,“我们走吧。”
他扯了扯江颂时的胳膊。
校长看他这变化迅速的一张脸,好笑道:“你下学期给我拿个竞赛奖,我就给你们班换新门。”
“那能按个多媒体不?”马书宇立刻抬起头。
江颂时抬起手肘拱他胳膊:“你别太过分了啊,多媒体就只有活动室和阶梯教室才有。”
“对了,说起活动室,你们几个眼神好使的替我瞅瞅,这里面哪把钥匙对应的哪号门?”
吴校长从口袋里拎出一大串钥匙,叮当作响。
钥匙上刻的门牌号太小,吴校长又是出了名的老花眼,脸上的镜片比瓶底厚,每次邮箱里收到新文件,他都得用加大字号打印出来看。
两名学生一个报数,一个拿记号笔在上面写。
“活动室406、活动室409……”马书宇捏着钥匙在上面划了好几道,“哎呀不行,地方太小了,根本写不清楚。”
江颂时把笔抢过来:“你傻!直接写尾数呗,谁不知道个位数的活动室在四楼啊。”
“哎,这不换了门太高兴了嘛。你们班不常上公开课,不了解我们的苦啊,”马书宇一脸欠揍的语气,“门一直关不上,漏一条缝,我在前排都要被冻出老寒腿了。”
他越说越来劲:“被风一吹就鬼叫的门,一到晚上就抽风的投影仪,还有走廊里闹鬼的灯……我老早就看那群破烂不顺眼了。”
“咳,咳咳!”江颂时虚拳咳了两嗓子,眼神警告他闭嘴。
马书宇像是才反应过来有校长在,尴尬地笑了两声,把钥匙递给校长:“那个,老师,我们标记完了,上面的号码对应教室门牌。我们先去上自习了,就不打扰您们了……”
说完,他扯过江颂时的胳膊,像哥俩好一样倒腾着碎步赶往实验楼。
“这群孩子……”校长摇摇头。
等学生还回钥匙,走远后,吴校长才继续说道:“这不检查还不知道呢,校园里里外外确实该修整一下。”
“活动室那个门轴坏了,很容易脱落砸到人。还有前两天,我叫人把天台的锁打开,你猜怎么着?”
安宁摇头:“没去过,不知道。”
但眼神里充满着“想知道”,她巴不得多了解一下天台情况呢。
那场火的着火点不止一个,除了四楼,估计就是天台的位置。
校长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圆圈:“那么多杂物不放在仓库里,都堆在那儿,都没地方下脚了。”
他的语气像个急于得到赞许的小孩,可安宁并没作出他期待的反应。
安宁皱了皱眉:“这不符合消防规定吧,天台长期堆积杂物,很容易引发火灾和坍塌事故。”
她严肃的时候,声音里那几分冷色格外突出,显得整个人被冰冻过一样。
吴校长显然没往那方面多想,石头镇常年阴雨连绵的,空气的潮湿度几乎能拧出水来,可安宁说的话又句句在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校长尴尬地抬手挠头,却被安全帽的塑料壳挡了一下,只好悻悻地把手又背到身后。
最后只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呃……肯定符合标准,这个等我再召集几个专业人士开会讨论一下。”
安宁没在这件事上跟校长花功夫周旋,无论什么,都要等她亲自确认过才好。
她转头去了实验楼。
群英有个传统,假期有自习需求的学生可以向学校申请来自习。
才刚放假一周时,安宁就接到了江颂时、方瑾等人的电话。
这个寒假教学楼施工,学生们只能挤在实验楼里学习,还得注意实验室卫生,每天都小心翼翼,生怕把某些设备弄坏。
“张蕊蕊还没来吗?”安宁看着教室里仅剩的三四个人,那种呼吸急促,心脏不规律跳动的感觉又找来了。
江颂时摇摇头:“没来,一天都没来过。”
“真奇怪,就算蕊蕊自己有补习课,但肯定会来自习的呀……”方瑾托着腮,一脸忧愁,放在她隔壁桌子上的草莓牛奶都落灰了。
“自习不来,发消息也不回,整个人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方瑾还发着牢骚,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抬起头冲着安宁道:“安老师!要不您问问蕊蕊妈妈吧?”
安宁神色淡淡地应下,转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