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胜从有记忆开始,就是和外婆一起生活的。
两人挤在一间小平房内,偶尔,那个称之为父亲的人,会回来一趟,给他买点新衣服,给外婆送一笔钱。
只是,那些钱远远不够他们的生活。
外婆还能走得动路时,还能靠种玉米挣点钱,后来腿脚不好,改在房子后面的小菜地种些蔬菜。
一来,平日里供她和外孙的一日三餐,二来,多出来的部分可以拉到集市上去卖。
后来,家里的收入就只剩下村子的补贴。
父亲腿刚坏那阵子,回家住了一段时间。村民们筹了一笔钱,送到外婆家里,用来给父亲医治。
谁知,父亲转头就拿着那笔钱去挥霍了。
外婆说什么也不肯再接受村民们的接济,只能一边道歉,一边把来人都推出门。
喝酒、赌钱……样样都是无底洞。
关胜咬着三天前剩下的腊肉,咸得他一个劲地咳嗽,含着泪把它咽下。
在这个大家基本都不愁吃穿的年代,关胜小时候却常饿肚子。
不怪其他人,只怪他有个花钱不眨眼的父亲——每天酗酒打牌,白天在家呼呼大睡。
他不愿大早上把外婆吵醒,只能饿着肚子去上学,然后午餐尽可能多吃一点。
后来,他结识了群英中学对街的面馆老板,老板让他没事过来帮忙,可以付他工钱——按日结的那种。
那根紧勒在关胜腹部的绳子,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为能够改善自己和外婆的生活感到无比自豪,只是这份愉悦心情没能持续多久。
中考之后,他的成绩并不理想。
每天都为生活费而发愁,关胜没办法把心思用在渺茫的学习生涯中。
与其说是脑袋笨,不如说他没放太多精力在学校里。
他已经做好了打算,放弃念高中,出去闯荡一番,跟人学点技术,混口饭吃。
说不定哪天走了狗屎运,发一笔大财,他就带着外婆,住进大房子里。
但是,外婆执意要他上学,不仅仅是读完高中,还要上大学。
那是关胜第一次看到好脾气的外婆动那么大的气。
离群英中学开学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中考成绩已出,新生也招收完毕。
外婆已年近七十,腿脚都不利索,却独自坐车来到石头镇,扯着关胜,求着吴校长,把关胜收下。
她说,她可以自费。
吴校长面露难色:“可是,择校生的名额昨天已经确定下来了……”
外婆泪眼婆娑,她活了一辈子,这个宁愿自己垦出一片菜园,也不愿靠村民接济而活的老太太,却在校长办公室里,流着眼泪,求着校长。
关胜眼睛通红,拳头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
他从没听外婆开口求过谁。
走出校门的时候,外婆扯着关胜在操场晃了很久:“小胜,你看看,这里多漂亮!”
吴校长答应她后,外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你以后就要在这里好好读书,不用担心学费的事,开学前,外婆肯定让你拿够钱去上学。”
关胜皱眉,开口便是沙哑的嗓音:“外婆,你哪里有那么多钱……我还不如早点出去闯,多一年时间,就能多挣点钱回来。”
“胡说!”外婆气得撩起拐杖,敲了一记关胜的后腿。
“你不读书能干什么?像你爸似的,给别人打散工,那活儿又累又危险,纯靠拼力气,人总是要老的,你能拼几年力气?!”
外婆说着,又要落泪:“你妈妈走得早,你小时候,没人好好教导你,外婆不指着你未来有多大出息,最起码,要活得像个人样……”
关胜沉默了。
他现在生活好了不少,除了每月领的补助,还有自己额外打工赚的钱。
在最爱玩的年纪,关胜端盘子,扫地,搬东西,看小卖部,穿玩偶服发传单……
他年轻,他可以拼力气。
他要利用上高中前的那个假期,为外婆多分担点压力。
村长在石头镇有个闲置的房子,如今他儿子已经高中毕业,用不上那里了,便低价租给了关胜。
说是出租,要的钱甚至还不如群英中学的住宿费高。
少年总是气盛的,喜欢潮流,喜欢玩闹。
关胜也不例外。
日子好起来些后,他偶尔也会犒劳自己,买两件帅气的T恤,或者是去二手市场淘几双漂亮的运动鞋。
刚上高中的时候,因为过于松弛的环境,他天天梦想着挣大钱,天天和一帮同学玩乐,不在乎成绩。
安宁说他心浮气躁,他转头便翻着白眼跑了。
他做过不少错事,却事事不过心。太早见识过人情冷暖和社会的凉薄,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消极的痞气。
如果不是安宁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他,他恐怕早就念不完这个高中了。
他最该感恩的人,除了外婆,便是安老师。
那条害安宁踩空台阶而骨折的麻绳,被他剪下来一截,系到了书包上,每天看着,激励自己。
每次在教室里学到厌倦时,他就会想一想还守在小房子里的外婆,想一想数次包容他的安老师。
安老师已经不在了,外婆也年事已高。
他要是再不争气,自己都无颜面对那些帮助过他的人们。
关胜到高中后期时,学习状态特别好,买不起练习册,就看何岩做过的卷子和习题,上课也不再嬉皮笑脸。
他开始对未来有了不一样的期待。
或许,他真的可以考去一所大学,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
关胜总说雷好帅是自己最讲义气的兄弟,其实,他更应该感谢一下何岩。
从起初的厌恶,到后来的惺惺相惜。
何岩这个人,古板又无趣,可是他认真。
做什么事情都要较真,两人没少吵架,可是何岩答应了他保守秘密,这一守,就是三年。
三年里,即使很多人都知道了关胜会出去打工挣钱,何岩也只字不提。
他就像城堡门前的忠实守卫,一丝不苟地保护着城堡里的人。
后来,关胜靠自己的优秀表现,消除了高一背的处分,而姜衡那事也被重新调查,他成功洗清了冤屈。
高三上半年,大家都在紧张学习时,飞行员提前批招生开始了。
关胜在课间,将手册摊开在眼前,用胳膊肘推推何岩:“同桌儿,你说……我要去试试吗?”
何岩难得没有开口损他,捏着眼镜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道:“试试呗,反正你身体素质不错,先去体检,要是过了,你也多一份机会。”
关胜眼睛一亮。
何岩却话锋一转,表情严肃:“不过,当飞行员可没你想得那么容易,不仅身体素质要好,还得有很强的学术背景,你……你能坚持学下去吗?”
虽然关胜的学习兴趣日渐浓厚,但离优秀飞行员的标准,还差得远呢。
雷好帅听到他们俩的对话,转过身鼓励道:“去试试吧!”
关胜仍然记得回班级的那天,几乎全班同学都围到了他的座位前。
雷好帅急得团团转:“哎呀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到底成没成?”
关胜神秘一笑,举起一只手臂,耍帅道:“以后,请叫我关机长。”
“切——”何岩先是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脸上却浮出松了口气的笑容,“那你可得争点气,我倒要看看十年后,能不能坐上你开的飞机。”
十年后他做到了吗?
同学聚会前夕,何岩家中收到了一个快递。
包裹贴了某航空公司的logo,他正纳闷着,拆开后,却认出了高中同桌的字迹。
“来坐我的飞机啊。”
关胜终于可以让外婆在宽敞的房子里笑着生活了,可以说出那句迟到了许多年的话。
“李婆婆家的外孙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