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絮棠,”他竟然在叫她的全名,他亲自取的,与他同姓的全名,字字句句都是警告。
“不要让任何一个男人看轻你。”
可是她知道他已经看轻她了。
谢岑深深吸气,像在压抑怒火。
“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要给别人羞辱你的机会?”
可这句话已然是对她的羞辱。
空气都凝结。
“如果你非要睡这里,那我去睡沙发。”
“你明天不上班吗。那里休息不好……”谢絮棠一开口,是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
她像败军之将,绝望地守着战壕。直到一通电话突兀地响起在焦土之上。
谢岑向屋外走去:“我现在就去上班。”
如果不是清楚地听到了王磊说的出警地点,谢絮棠会以为是他自己接了个闹铃。
挂断电话后,谢岑重重的关门声前的最后一句是“别着凉。”
但她好像已经感冒。仿佛不幸地被自己言中头晕,全世界天旋地转起来。谢絮棠深深吐了一口气,幸得喘息的空间,泪眼被烧干一样稀薄。
他离开了。
他的卧室又变得这样冷清。
谢絮棠呆呆地坐在他的床上,尚未穿好的睡衣都在嘲笑她。
好冷。她无力地瘫倒,缩成一团。想起他那句无关痛痒的嘱咐,随手拉过床上的被子盖上。
是她自己来到这间房,非要睡这张床。她才不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服软。
他出任务一向没有时间点数。谢絮棠频繁的闭上眼又睁开,床头的电子表已经从凌晨两点变成了三点、四点。
明明刚刚还能安然入睡的床,现在躺着,却丁点儿睡不着。
她干脆坐起来,光着脚走在地上,他的房间不像她的一样有软软的毛绒地毯,好冰凉,像他这个人一样。
谢絮棠拉开他的衣柜。白皙的指尖划过他的每一件衣服,每一件都笔挺工整,没有一丝皱褶。她没怎么思考,就选中了他最常穿的那件蓝色衬衣,拿出之后再次跑到床上。
她其实不算胆子小的人,甚至面对谢岑时的三番五次试探已经到了胆大妄为的地步。
但对她而言,那些都不算“妄为”,她还没真正妄为过。
与胆量无关,她不能没有谢岑的陪伴,谢岑不愿意,那还有他的衣冠。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恋物的概念,如今只觉对所爱之人有所渴求,是人之常情。
谢絮棠抚摸着衬衣的领口,像轻触他的脖颈。
穿过衬衣的衣袖,像埋在他的怀中。
把衬衣下摆盖在身上,满足了她一切幻想。
怎么也睡不着的夜晚,怎么也到达不了的彼岸,怎么也无法拥有的爱人。
酒醉的反应此时慢半拍地涌来,她像置身渡轮的迷航水手,世界都摇晃,辨不清前行的方向。空气里男士香水的味道不再,转而被少女领航的海风覆盖。
渡轮被谢絮棠护得更紧,怕散去一点余温。被子外面的一切都好可怕,都好危险,都要将他们分离。
就连他也要将他们分离。
眼眶中因快乐而堆积的水汽又变成的难过的雨滴,衣服从怀中拿出来,被她盖在脸上。
这件衣服已经不成样子,沾满了泪水汗水与她想象中的海浪。
谢絮棠绝望地叫着他的名字,却始终没有一场酣畅淋漓。
早晨醒来后她起床去卫生间,本想睡个回笼觉,但刚推开房门,就看到谢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抱着胳膊和衣熟睡,连衣服都没换。
嗯……好像也没法换,毕竟他所有衣服都在卧室的衣柜里。
谢絮棠看到他眼底的乌青,不用猜他几点回来,都知道他没休息好。她轻手轻脚地刷牙洗脸,简单地扎了一下头发,就出门买早餐顺带扔掉家里的垃圾。
等她提着馄饨小笼包回来以后,谢岑已经梳洗完毕,焕然一新的模样,虽然细看之下,脸色还是不算太好。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关门声音太大了吗?你这才睡了几个小时。”
“你出房间时候醒的。”谢岑接过她带回了的早饭,边摆筷子,边无意地提起:“我衣服呢?”
“什么衣服?”谢絮棠没忍住心虚地眨了一下眼睛。
谢岑放下筷子,静静地看着她。
既然谢岑醒的早,那么想必在她出门后就进卧室里收拾好了床,且在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了什么。
他太过平淡的态度,让她一瞬间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他已经知道了所有,而她做什么都在他意料之中。好像她本来就这样无耻下流。
“……我刚刚出门时候顺便扔了。”谢絮棠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说实话。
“扔了?”
“反正……已经……再也没法穿了。”谢絮棠一口一口喝着汤,头都快要埋到碗里。
“怎么没法穿了?”谢岑没听懂。
“就是……被我……弄得,没法穿了。”
“什么叫被你……”谢岑话说一半便没再说下去,也说不下去。他表情满是恍然了悟的惊愕,瞳孔微颤,盛着追悔莫及的痛楚。
原来他被我爱得很痛苦。谢絮棠想。
她等了好久,好久,听到一句:“你小时候不是这样。”像是追忆,又像无意识的呢喃。
这时候谢絮棠才觉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真实存在,那些对她而言模糊的记忆胶卷,是他风华正茂时色彩最鲜明的底片。“我小时候什么样?”
“有点粘人,很活泼,也很可爱。”
“那后来不是想粘你都粘不到吗?我现在不可爱了吗?可爱是什么意思?可以去爱,值得被爱吗?”
其实她小时候一点也不乖。
她的不听话早在幼年已有雏形,这样的性格常常拥有最猛烈的情感,爆发出来张扬又绚烂。像七岁那年去古镇旅游时的灯会上,他陪她看得一场打铁花。
谢絮棠站在最前排围观,拼命的伸出脖子探头。谢岑让她骑坐在自己肩头,她又嫌风吹得太冷。
谢岑只得把她放下,站在她身后捂住她冻的通红的耳朵,根本不在意他的手背已经有了冻疮。
大呼小叫的热闹一番,拥挤的人群散去,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保持安全距离,谢岑给她新买了两天的羽绒服被飞溅的火星烫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她怕被骂,于是一直没有说。
但破绽暴露在每一次她蹦蹦跳跳间。
羽毛飘落满天,粘在她的头发上。
谢岑帮忙一个个摘下,半蹲下身子与她平视,笑着说“这是谁家的丑小鸭?”
她不解地眨着眼,下一秒又有一撮羽毛跑了出来。
知道谢岑已经发现,她撅撅嘴,最后决定卖乖地笑“谢岑家的呀!”而后抬袖闻了闻自己“好像是有一股小鸭子味儿哦……!”
说话间天上盛放的烟花都倒映在她眼中,她眼珠一转:“那是不是说明,我很快就变成白天鹅啦!”
谢岑无奈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衣服其实是其次,重要的是你自……”
谢絮棠根本没等他说完,又跑走去看烟花。谢岑没办法,只能站起来身来跟上,视线一刻不停地粘在她身上。
短暂的休假过后,谢絮棠穿着谢岑又给她新买羽绒服去他单位里,王磊和高杨一起逗她玩。
高杨眼尖地看到衣服logo上的北极地图和枫叶,目瞪口呆地对谢岑说,“咱工资多少谁不清楚一样,你小子钱多烧得慌啊?她个小孩懂啥好东西……穿加拿大鹅?这才穿了几个小时,就蹭脏成这样。”
他们这种刚工作的小年轻,好不容易挣两个钱,恨不得把从学生时代就开始馋的牌子都买个遍。
谢岑看着在一边玩得笑得开怀的谢絮棠,脸上不自觉泛起涟漪一样的笑纹“她不懂,但是我懂啊。”而且她喜欢鹅。
高杨“啧啧”两声,对谢絮棠说“谢岑真是把你疼得……别人对亲闺女都没他舍得。”
小谢絮棠和王磊正玩的乐不思蜀,话都没听清楚,将“把你”听成“打你”,她说“什么打我?他没打过我呀,”
她在脑瓜里仔细搜索了一番,能只想到有一次她淘气,谢岑气得抓狂,也只是弹了一下她脑门。
于是她说“不疼的,一点都不疼的。”
“哈哈哈哈……”高杨和王磊一起嘲笑,“完蛋咯,谢岑,这可是标标准准的小白眼狼啊。”
谢岑瞪了一眼举着谢絮棠悠来晃去的王磊“你别把她给摔着了……”
谢絮棠却不依:“不要不要,王叔叔别理他,我们继续玩…”
王磊对他撇撇嘴:“谢岑,这可不怪我,是你宝贝丫头不领情啊——”
她不懂,但是我懂。
他不疼我,一点都不疼。
人与人之间,常有这种言谈之间的错觉,造成无法逾越的鸿沟。
谢絮棠自欺欺人地狡辩,又偷换概念。
衣服而已,衣服而已。再买新的就好。曾经他亲口说的“衣服是其次”。
虽然他当时没有说完后半句话,但她在心里悄悄补上,“首先重要的是人。”
老话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大多时候叛逆得很,只有在这时候才觉得老话尚有几分可取之处。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小笼包和馄饨都凉得很快。明明她在路上是跑着回家。
谢岑沉默良久,下定什么决心一样终于开口,眼里像即将竭泽的死水,满是默默难言的难过。
“如果你喜欢这身衣服,我可以给你介绍单位里新来的小年轻。”
“如果你喜欢大你几岁的,当你有了独立的思想和成熟的认知之后,也不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如果你喜欢迁就你照顾你的,这样的人会有很多,不怕遇不到。”
所以他觉得自己喜欢他的什么呢,是一个个标签吗,是拼合成他的零件吗。
她想起自己刚小学还是幼儿园大班时,他特别特别忙,总是很晚才能接她放学。
她慢慢地收拾书包,一直到整座教学楼都锁上了门,再到学校门卫那里等很久。
光是等待还不是最难熬的,还有一种饥饿感。
小孩子饿得快,几个小时就饥肠辘辘。
有时候善心的门卫会帮她买吃的,或者给她一点零食。
但她只想快点回家,快点吃到谢岑做的饭。其实那个时候的谢岑简直没什么厨艺可言。根本没有在外买的小食好吃。
但是她就是想吃他做的饭,而不是别的东西来裹腹,想他早点接她。也许别的真的更好,但她一点儿不想尝试。
不是标签,不是零件。不是他这个人,就不行。
“我很小时候就知道,只有你最好,只有你最可靠,你最爱我。”
“那你知不知道,爱不止一个源头。”
谢岑说完感到谢絮棠身躯都僵硬,方觉自己太过无情,放软了三份语调:
“如果……如果……你愿意,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好不好?”
“要是问诊国内医生会有母语羞耻,不好意思说,那可以找外国医生……”
不好,不好,全都不好。
“你觉得我有病是吗?你觉得我疯了是吗?”
“出国去哪里?希腊怎么样?厄勒克特拉的故乡?”
他让她别误入歧途,别走了歪路。但她好想说,他嘴里的歧途,其实是她自己选的归宿。
“你还小,尚且不知道青春的宝贵。”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青春这么宝贵,只有和你在一起,才不算浪费。”她说,“你最青春,最风华正茂的日子不也全浪费在我身上了吗?为什么我最青春的日子花在你身上就不行?”
谢絮棠自以为自己是敢爱敢恨,没想到在他眼中只是一触即燃的发疯。但也怨不得他,他们睁眼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吵架,闭眼之前都是含恨而眠。
她恨恨地想,我咎由自取,你也难辞其咎。
此时才想停止纵容,早已经变成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