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京城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城外的江水宛若惊醒的巨龙,随着春雷声翻腾着,隐隐有吞噬周围村镇的趋势。
官府察觉江水上涨的情况,下令开闸引水,水闸一放,被围困许久的江水便如出笼的饥饿野兽,席卷起河底的泥沙,向着远处的河道奔腾而去。
同日,有大批将士扬着旌旗离京,顺着江水蔓延的方向疾驰而去,远远望去,江水与将士宛若两条相互追逐的长龙,在青绿的麦田中一前一后飞跃而去。
汹涌的江水被沿途一道道分支劫去,待进入江波府境内已趋于平缓,而那支气势磅礴的将士也随着河道的分流散开,融进一个个城镇村落,形成一片细密相连的蛛网,将整个江波府严密控制。
江波府偏南,是靖江、汶水两大河流的必经之地,占地广袤,四通八达,水上贸易尤为繁盛。而论其通行的便宜,除了州府,少不得要提及与祁州相邻的宜城。
将士入城时,谢仪舟刚跟着小药童出了医馆。
小药童**岁的年纪,取药时一脚踩空从爬梯上摔了下来,崴了脚,不严重,但小孩子贪玩,非要学人拄拐走路,老大夫嫌他碍事,把他撵出来为谢仪舟指路。
“前面直走过了陈记绸庄往西去,走不远再往北,拐角的地方有个胭脂铺……胭脂铺里的东西可贵了,上个月我大哥去那给我嫂嫂买了个什么膏,就鹌鹑蛋大小,花了足足十五两银子!”说到锥心处,小药童痛心疾首,“十五两银子!能买多少糖葫芦啊!”
谢仪舟跟在他身侧,看见他稚嫩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轻轻笑了一下。
这年纪的孩子闲不住,猫嫌狗憎的,总是惹祸挨罚,估摸着是有段日子没吃到糖葫芦了,小药童咂了咂嘴,说:“我长大了要是能去卖糖葫芦就好了!”
谢仪舟又笑,往前几步,看见不远处有个卖糖葫芦的货郎。
小药童正一边回味糖葫芦的美味,一边努力驯服不听话的拐杖,还没瞧见。
谢仪舟摸了摸荷包,想了想,从里面摸出几文钱递过去,在小药童疑惑的目光中指向小货郎。
“你要请我吃糖葫芦?”小药童猜测。
谢仪舟点头。
小药童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无功不受禄!”
谢仪舟看向他的脚。
“这算什么,随手的事嘛!”小药童明白她是想感谢自己出来为她指路,仍是摇头,也不提糖葫芦了,道,“说到哪儿了?哦,胭脂铺!顺着胭脂铺那条街走到头,挨着卖豆腐的摊子再往前不远就是回春堂了。回春堂医术不算多好,但家底丰厚,什么灵芝人参都有,有些卖相不好的经常低价出售,你去那里准能买到……”
谢仪舟等他说完,指着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再轻轻将小药童往前推了推,然后将铜板塞到他手里。
意思是太复杂了,她记不住,未免找错地方,请小药童带她多走一段路,那几个铜板是给他的辛苦费。
小药童犹豫了会儿,攥住铜板,昂首挺胸道:“行,我带你过去!上回回春堂遇见难症求到我师父这儿了,还欠着人情呢,我去帮你压压价!”
谢仪舟一下子笑了出来,拉住他又比划了几下。
小药童读懂了她的手势,道:“我的脚没事,昨日我还跑城东看杂耍了呢,走慢些就行……”
谢仪舟只好点头,跟在小药童身边以防有人不小心撞到他。
小药童嘴巴闲不住,叨叨道:“城里所有卖糖葫芦的摊子我都买过,最好的是城北那个,就是有点远,咱们街上这家不成,太酸。待会儿你买好了药,我带你过去……”
正说着,身后忽然有嘈杂声传来。
谢仪舟回头,见城门方向有烈马疾驰入城,马背上依稀能看见幢幢人影,又有高扬的旗帜迎风舞动,势如奔雷。
有雄浑声音喝道:“御林军奉旨出行,闲人避让——”
百姓不知道御林军是做什么的,但听得懂“奉旨”俩字,知道这是皇帝派来的,纷纷回避让道。
然而对百姓来说这只是稀疏平常的一天,热闹的街道乍然被御林军的烈马冲开,总有人反应不及,譬如扭了脚的小药童。
他个头矮,撑着拐杖单脚跳了一圈,找到声音的方向时,百姓已经拥挤了起来。
谢仪舟因为御林军的到来有片刻的慌神,听见小药童“哎哎”的叫声,转头一看,他已经被人群夹带向街边。
她怕小药童因腿脚不便而跌倒,急忙追去,刚踏出几步,一道魁梧人影突地从侧边撞来。
谢仪舟下意识地想躲避,可人群汹涌,由不得她。
她被那人猛烈地恶意撞在了肩膀上,霎时间,巨大的疼痛与麻木感自后肩扩散开,痛得她差点呼出声来。
紧接着,一道阴沉森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春花姑娘好本事,竟躲到这宜城来了。”
谢仪舟猛地回头,看见那张狠厉的脸时,冷汗倏地冒了出来。
是方震,那个一路追杀她的地头蛇。
“他呢?”方震问。
谢仪舟不答,用力想要挣开他,同时张口呼喊,只是不等她发出声音,就被捂住了口鼻。
方震对她的反抗很不满意,眼皮阴鸷地一翻,扣着谢仪舟小臂的手陡然往后拧去,锥心的疼痛自手臂传来,谢仪舟的脸刹那间惨白一片。
通常情况下,这种当街行凶的行径很快会引起旁人注目,可此时百姓只顾着避让御林军,挤成一片,根本没注意到这异常的动静。
“大哥!”方震的手下低声催促,“官兵到跟前了!”
“走。”方震抬头看了一眼,一声令下,几个手下立即围了起来,遮掩着想把谢仪舟带走。
谢仪舟被粗鲁地拖拽着,听见周围百姓推搡的声音,也听见了擂鼓般的马蹄声,知道御林军越来越近,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了这边的异样,只要有人大喊一声……
“喂!你们干什么!”小药童大喊着。
小药童被挤到街边站稳后就在找谢仪舟了,他不认得方震等人,但任凭谁看见几个强壮大汉围着个姑娘都知道不对劲儿,可惜他与谢仪舟之间隔着熙攘的人群与宽阔的街道,纵马疾驰的御林军将至跟前,根本没人注意他的喊声。
“喂!喂——”小药童直往前冲,拐杖才支出一步,又被人群挤了回来,急得脑袋冒汗。
眼看掳走谢仪舟的几个大汉将要隐没在街道对面的人群中,他灵机一动,看了眼手中三枚铜板,拽住旁边大汉的衣裳,借力踮脚,瞄准马背上的玄甲将士,将铜板用力掷了出出去。
铜板在半空中分散,一枚落在石板街道上,一枚砸在马背上,剩下那一枚,折射着日光,不偏不倚,迎面砸在玄甲将士的脑门上,或许还发出了一道淹没在嘈杂声里的清脆响声。
“什么人!”
随着一声雄浑的怒斥,玄甲将士手中缰绳骤然一紧,马儿吃紧,还沾着尘泥的马蹄迎着烈日高高扬起,随着一声高昂的嘶鸣声,有力的马蹄重重踏回原地。
一行人中只有这个玄甲将士装扮不同,似乎是御林军的首领,他身后的将士见状纷纷勒马,目光如炬,随着玄甲将士从马背上俯视而来。
百姓都被震慑,街道上一时寂静,气氛肃穆得吓人。
小药童吓得缩了缩脑袋,仍是鼓气勇气指向谢仪舟消失的方位,大声喊道:“水贼!有水贼趁机劫掠姑娘和小孩!”
汶水上闹过水贼,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为了取乐,还曾从婴孩身上割肉做饵用以垂钓,手段之残忍,令人毛骨悚然。
若非半年前朝廷派了兵马前来剿匪,现在百姓还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城中百姓还没忘记那些惊悚往事,一听这话,人群瞬间炸开,纷纷朝小药童手指的方向看去。
“肃静。”
御林军一声呵斥,街道瞬间恢复安静,玄甲将士驱马上前,熙攘的人群有序散开,露出身后一个趴伏在地上喘气的姑娘。
“你没事吧?”小药童被一个将士拎了过来,脚一沾地,忙不迭地去查看谢仪舟的情况。
谢仪舟捂着手臂咳了几下,狼狈摇头。
托小药童的福,在御林军停下后,方震意识到无法将谢仪舟带走,立刻逃了。
谢仪舟只是手臂有些痛,其他并无大碍。
她忍痛起身,刚站直身子,面前就投下了一片阴影,玄甲将士驱马至二人跟前,厉声道:“水贼呢?”
谢仪舟的打扮与寻常姑娘无二,梳得整齐的辫子在挣扎中散了下来,凌乱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将头垂得更低,狼狈地摇头。
“说话!”玄甲将士肃然命令。
“她不会说话,她是个哑巴,是方才与我一道从医馆出来的。”小药童跟在谢仪舟身边,回头指了指自家医馆,口齿伶俐道,“她又哑又穷,家里还有个虚弱病患,是进城来买些贱卖虫草人参的,我正要带她去回春堂瞧瞧。不信你问我师父,医馆里其他病患也能作证。”
玄甲将士扫了低头不语的怯弱姑娘一眼,居高临下盯着小药童,又问:“是你喊有水贼的?”
小药童方才只瞧见有人要掳走谢仪舟,没瞧见方震等人的正脸,水贼更是顺口拈来骗御林军停下的。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理直气壮道:“兴许是我认错了,可确实有带人趁乱强掳姑娘!你要抓就抓,把我关大牢我也不怕,反正我没错!”
这话听得周围人直抽气,谢仪舟也慌了,连忙将他往身后扯。
玄甲将士倒是笑了下,道:“还挺有胆识。”
言毕,他于马背上挺直身子,高声命令道:“一部分人随我去府衙,其余人去封锁所有城门码头,即刻起,任何人不得出城,违令者,格杀勿论!”
谢仪舟心头猛地一跳,想抬头又不敢,听着百姓哗然的声音,心里焦躁又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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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的房间里只有林研一人,听见动静醒来,看见谢仪舟的狼狈模样,吓得立刻就要强撑着起来。
“跌了一跤,不碍事。”谢仪舟阻止了她,问,“你哥哥呢?”
林研面色苍白,虚弱道:“一刻钟前回来过,说是看见了谢家人,本来是要等你回来的,瞧见街上起了骚动,又出去打探消息了。”
谢仪舟怔住,“谢家人也找到了这里?”
“嗯。”林研咳了咳,不安问,“春花,你是不是遇见了方震?”
林研只有十一岁,年纪小,又身体虚弱,谢仪舟不想她担忧,倒了一盏温水喂给她,让她躺下后,答非所问道:“城里好像出了什么事,你先养好身体,等你哥哥回来了,我与他商量看看。”
林研自知是个累赘,没有再问什么,“嗯”了一声,静静躺了回去。
谢仪舟换了身衣服,轻手轻脚收拾着行囊,期间听见街面上传来动静,推窗从客栈二楼往下看,见大批官兵持着刀往城门的方向奔去,无疑是收到御林军的命令,前去看守城门的。
方才街上那事因为没有抓到人,谢仪舟又“口不能言”,玄甲将士问不出线索,下令封城后就放她离开了。
分别前小药童还安慰她:“御林军封城一定是为了抓捕那些坏人,你别怕,等这事完了,你再来找我,我还带你去回春堂压价。”
谢仪舟觉得不对,御林军是来抓她的可能都比抓方震的可能大。
方震等人并非水贼,而是上渔村附近城镇上的地头蛇,是追着她的踪迹来的,与御林军没有任何干系。
她也不曾与御林军打过交道,可她祖父、父亲、叔伯均是朝中大臣,乍见御林军,她真的有一瞬间怀疑那是谢家请命来抓她回京的。
待到玄甲将士下令封城,才排除了这种可能。
谢家权势再大,也做不到为了自家私事请御林军封城。
据谢仪舟所知,只有两种情况下官府才会下令封锁城池,一种是发生严重瘟疫,为了避免瘟疫蔓延,另一种则是为了抓捕朝廷重犯。
谢仪舟刚出医馆出来,确定宜城没有发生任何瘟疫。
没有瘟疫,御林军只能是来抓捕朝廷钦犯的了。
谢仪舟不是钦犯,御林军封城与否本该与她无关的,可现在方震与谢家护卫都在城内,城门封锁,无疑为他们提供了很大便利。
“我会再来找你的。”——谢仪舟想起方震离开时丢下的威胁。
她想不通方震为什么突然出现,谢家人又为什么能找来,按计划,这两拨人现在应该在清水镇打转才对。
骤然出现的追兵让谢仪舟慌乱,城门封锁又给她带来强大的压迫感,她一时心乱,混沌中记起了那个给她出歪主意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谢仪舟管他叫饿死鬼。
“逃亡,最关键的是什么?”
“隐匿行踪,尽可能地不引起旁人注意。”谢仪舟答。
“不,是模糊特征。”饿死鬼说,“假若你是方震,一个行迹遮掩、出门必戴面纱,和一个貌美绝伦、行事张扬的姑娘,你更怀疑哪个?”
谢仪舟会更怀疑前者。
“所以不需要有太多遮掩,只要伪造出一个更加引人注目的特征就足够了。”
这个理论有点古怪,仔细一想,又有几分道理。
谢仪舟问:“万一这法子骗不过他们呢?”
“不会,那群人没什么脑子,很好骗。”饿死鬼说得不以为意,而后对着谢仪舟挑眉,“也就是你,这也不敢,那也害怕,这才被追得东躲西藏。”
“……”谢仪舟想打他。
饿死鬼挨了一个眼刀,笑了起来,说:“意外我解决,后果我承担,哪怕是和他们拼命,我也一定护你周全,行不行?”
谢仪舟没想过让他与人拼命,但话到了这份上,再不答应就太不信任他了。她点了头,只是终究是胆量不足,拒绝了盛装出行的提议,假装成了一个哑巴。
事实证明,这法子的确可行,从上渔村到宜城,所经之地总有人可怜她口不能言,而那群对她紧追不舍的人,当真不曾对一个哑女有额外关注,反被几个遮遮掩掩的乞丐引去了别处。
如今不知为何出现了意外,宜城被封,方震与谢家人全都找了过来,而那个承诺会解决一切难题的人却不见了。
饿死鬼死了,是谢仪舟亲手埋的。
谢仪舟想着清水镇那座简陋的、孤零零的小坟堆,嘴角紧紧抿着,低着头,许久没有动弹。
初生牛犊不怕虎。——俗语。
状态不好,见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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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