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乌合坐在梳妆台前,由春菊为她上妆。
这张脸,跟她自己的脸一模一样。每次对着镜子,她都会恍惚一瞬。
以前在兰心殿时,虽然也有化妆品,但宫女们的供奉本就吃紧,能拥有的化妆品很少,加上在主子面前只能藏着掖着,她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
而眼前,一个梳妆奁里差点摆不下所有化妆品,五颜六色的物什叠在一起,不仅一个都叫不出名字来,还快把她眼睛看瞎了。
她打量春菊手上握住的石头:“这是什么?”
春菊看她一眼:“回干娘,您就放心吧,这是宫里才有的石黛,不是什么集市里淘来的二流货。”
唐乌合想了会儿,才意识到她是觉得自己在刁难她,怀疑她在化妆品上动手脚,这才来跟她语带阴阳的解释。一开始,她真的只是想问石黛是什么,这下却连追问的心思都没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她这么告诉自己。但春菊为她上完全妆后,她还是觉得不能这么下去。她是可以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一而再,再而三,不善的种子便会在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心中疯长。她把春菊带到自己身边来,既是让她服侍自己,也是约束和管教她。
她得把这颗种子换成新的。
于是,她把春菊的手拂开让她停下,转过身面对她。
春菊见唐乌合正色起来,不由有些紧张,低下头凝视自己的脚尖。
看见她的动作,唐乌合道:“你也知道心虚是不是。”
春菊的手颤抖起来。她以为唐乌合一向随和,哪怕自己以前老是逞一时嘴快,她也没有对自己怎么样,现在却语气带着冷。她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怕。
“你的脑子动的很快,春菊,”唐乌合道,“很适合呛人。”
“但你一点都不会察觉别人的心情。”她继续,“你觉得我在刁难你。可我为什么要刁难你?我们很熟吗?我以为我们只是点头之交,你却跟我要求联系紧密的人才能做出的价值交换。”
春菊只觉五雷轰顶,她越听越不懂唐乌合在说什么,只隐隐捕捉到点头之交一词。可是她们是主仆呀,跟友情有什么关系!
唐乌合快把小姑娘吓哭了。她闭上眼,于心不忍起来。她跟一个小孩置什么气?
于是把语气放轻:“总之,以后注意自己的言行。”
看见春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她不断道歉,她才点点头。
她离开里屋,踏出正房的门,跟在门外已经等候多时的秦羽折出轩。
春菊失魂落魄的走到台阶上。她本来很想扑到安普的怀里哭一场,但安普是秦羽折的心腹,自然是要跟着他一起出门的。她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便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假山旁抽泣。
此时,碧玉正走出西厢房。她跟春菊约定好巳时在院子里踢球。她带着蹴鞠正要去找春菊,就看见春菊奔她而来。
“呜呜呜……”
琳心让她不要跟春菊交流太多,但她哪懂这些,只想打球。看见球友压抑自己的哭声,她仿佛感到胸中生起一团火焰,势必要为知己的不平拔刀相助。
她环顾四周,四周没人,秦羽折也不在轩里。她赶紧拍拍春菊的背:“是不是秦狗打你了!”
春菊止住哭泣问她:“秦狗?是在说公公吗?”
“呃……就是我从宫里的其他人那里听来的说法。这不重要。他不会打你,还强迫你了吧?”
春菊不知道要不要跟她讲,当事人是跟她关系很好的唐乌合。
但她委屈,她才不管。想到唐乌合,她又哭起来。
“呜呜呜……她好可怕……怪不得她能跟公公走到一起……”
小达子打水时正好经过院子,耳边便传来春菊一骂就骂两个人的声音:“……”
他赶紧把水放下走上前,把两个小女孩带到厢房里。外面人多眼杂,让公公知晓了可如何是好。先前在背后嚼他舌根子的下人,现在坟头草都不知道几米高了!
听完春菊解释来龙去脉后,小达子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以前从来没见过你哭,没想到乌合姑娘能把你吓成这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不会是要杀你吧?”
“我也说不出来。她也不是要杀我,但她的可怕和秦公公的不太一样……反正我说不出来。”
碧玉深有体会,她点头如捣蒜:“乌合姐姐是挺奇怪的。”她又补充,“但是她对我很好。”
小达子扶额。别往人家伤口上撒盐行吗小祖宗?
他正在思考怎么安慰春菊,就听见碧玉继续:“所以可能是你跟她关系不好她才这样吧。”
她无知无觉,说的话也只是陈述最简单、最基础的事实。但春菊却瞪大眼睛,像悟了什么一般。
......
唐乌合与秦羽折坐在马车上。
他们今天要去的是宦官在宫外举办的宴会,众监都需携女眷出席。然而,这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带了,宦官们便觉得面上有光;不带,便会被冷嘲热讽。但终究不是什么金科玉律,于是他之前从来都是一个人去,这次也想故技重施。然而临行前几天,掌印耳提面命,话里话外都是让他把唐乌合带上的意思。
于是今早,唐乌合在睡梦中被他提起来。
清晨就被迫起床,她实在没睡好。马车上下摇晃的声音颇具节奏感,唐乌合就着这助眠白噪音,意识越来越模糊。
她的头越来越往下栽,还差一步碰到车窗时,被一双冰冷的手扶住。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瞪着始作俑者秦羽折。
秦羽折看着她不说话。
她本来想说点什么,却又困得不行,这下身体倒往另一个方向歪下去。
安普从马车后门进来向秦羽折传话时,便看见唐乌合靠在秦羽折肩上睡觉的场景。
他总觉得自己的头顶正在发光。正想着“算了也不是很重要的消息下次再报”,一只脚踏出去时,就被秦羽折叫在原地。
“小声说。”
安普连声称是。是今早院子里的暗卫传来的消息,指的是春菊跟碧玉、小达子二人哭诉唐乌合一事。说完他不敢多留,毕竟唐乌合要是中途被他吵醒,最先掉地的肯定是自己的脑袋。
唐乌合睡得正熟,秦羽折能闻到她身上的皂角味道。自己的左肩被她倚靠,导致整个左臂都有点麻。
他又开始抚摸她发顶快要飞起来的小绒毛。
“可怕?你吗?”像是在问她,也像是自言自语。
这个人总是这么奇怪。但在她身上,出现什么形容词都不奇怪。他不知道她从何而来,又是否会归去。说来奇怪,他们相处的时候,她无论怎么低声下气讨好自己,他都觉得自己抓不住她的哪怕一缕魂。只有每次喊她名字时,她才会像是破壳而出一样,焕发出一点点生机。而早上她跟春菊的冲突,他有种直觉,与之类似。
他每天跟她睡一张床,却觉得自己不如一个春菊。
他很想把她摇醒,但最终只是:“唐乌合。”
唐乌合醒了。
她是被秦羽折叫醒的,于是也很自然的抬眼看向他。
她发现对方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涣散,明明在叫她,却不看她,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不知他是看不清远方,还是什么都没在想。
“到了吗?”她听见自己轻声说,“公公?”
立刻又变回古井无波的样子,似乎刚才的一瞬只是半醒未醒的梦。
他用冰凉的手去扶她的脑袋,把他按在自己的肩上:“没有,再睡会儿。”
唐乌合:“……”那你把我吵醒干什么?
被吵醒两次后,她再无睡意。她还是靠在秦羽折肩上,百无聊赖的睁着眼睛玩自己的手指,不时偷摸嗅嗅秦羽折身上的香味。而秦羽折也任她动作,就这么一路无话。
......
到宴会之地,她跟着秦羽折落座在司礼监掌印的右下方。而左下方自不必说,便是东厂提督陈恪了。
唐乌合已经很久没见过陈恪,一时难以想起进紫荆轩之前的事,竟觉恍如隔世。他还是那么大肚便便,身旁坐着三五个女人,也不嫌挤。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场地的雅致所吸引。她还是第一次到这么宽敞的地方来,同时见这么多衣着华丽的人。这就是古装剧中上流社会的气派吗?
反正这么多人在场,估计没人注意她。她便肆无忌惮的打量起来。
秦羽折问她在看什么。
唐乌合:“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排场。”
“他们这样的聚会多了去了,你要想来,下次还带你。”
她记起自己早上被秦羽折提起来的惨状,想了想还是:“算了,我要睡觉。”
秦羽折便勾了勾唇,喝起龙井来。
她将秦羽折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公公,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秦羽折的笑意僵在脸上。
他给唐乌合一记眼刀。她看向他,觉得他脸上正泛着可疑的红晕。
“我现在不好看吗?”
一旁过来敬酒的陈恪差点没拿稳酒杯。秦羽折被夺舍了?
秦羽折带着唐乌合跟陈恪行礼。
陈恪将唐乌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吓得她立马躲到秦羽折身后一点的位置。秦羽折一顿,伸手虚挡住她的身体。
陈恪自然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举起酒杯笑道:“秦公公好艳福。不过,这样水灵的美人,你就藏起来吃独食?这你就不道德了。这乌合姑娘呀,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一张小脸都快把我的黄鹂比下去了呢。可就是这礼仪跟规矩嘛……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粗俗妇人,看到咱家像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他啵一口身旁的黄鹂,“还是咱家的黄鹂讨人喜欢。”
黄鹂嗔他:“讨厌。”
唐乌合看向秦羽折。
秦羽折跟他碰杯,并一口饮尽。
“公公还是先把自己的肥肉减十斤再说吧,咱家看您回礼的时候抖若筛糠,差点摔下去了,看着是真心疼啊。”
唐乌合一愣,她还以为他会挑黄鹂的刺儿,没想到会这么反驳他,不由捂嘴偷笑起来。
陈恪眼睛一红,捏紧酒杯:“你这个小兔崽子!你看看你,没大没小,东厂督公跟你敬酒,你竟然只以茶回敬!”
秦羽折眼神一暗。他酒量不好,这事儿同僚们都知道,随着官职的提升,渐渐无人敢再劝他酒。陈恪这次是故意刁难他才旧事重提。
不过,他几年前经历过这种场面,偷偷把酒倒在袖子里就行。他正准备偷梁换柱,就感受到唐乌合靠近他,抓住他的手臂。
“公公别喝酒,你喝醉了我怎么回去……”她泪眼朦胧,“呜呜呜……”
秦羽折:“……”
陈恪先是一愣,后反应过来,这小妮子知道自己不便处罚他的内人,便如此嚣张!
他一个转身,咬牙切齿:“你……你们给我等着!”
离开胭脂浮粉的会场,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唐乌合终于轻松下来。
她抓起自己的衣袖,会场各种香的浓烈味道混到一起,直冲她的天灵盖。她泛恶心的想立刻把衣服扒下来。
秦羽折甚至还有洁癖。自己都这么难以接受了,他会怎么想?
于是她看见秦羽折打开马车后面的箱子。
好吧,原来是拿出一套备用的衣服穿。
唐乌合:“有我的吗?”
秦羽折:“没有。”
呵呵,她今天真不该不为他说话,他就该在会场等着被灌醉,自生自灭才好。
秦羽折看见她脸色开始忽明忽暗,就知道她又在心里骂自己了。他欣赏一会儿她的表情后,便从箱子里拿出另一套衣服丢给她。是符合她尺寸的女装。
心情转阴为晴,她立刻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说者无心,她一时嘴快,说完却有些尴尬。不再去看秦羽折的表情,也不知道做贼心虚个什么劲。
......
二人回紫荆轩后,已是夜晚。
秦羽折坐在梳妆镜前。
唐乌合准备上床,正要经过梳妆台。甫一走进,便听见他对着镜子抚摸自己的脸,喃喃自语:“我不笑就不好看?”
唐乌合驻足在原地,眨眨眼睛。
回忆一会儿,这才想起,他是在说宴会中她说他“笑起来好看”一事。没想到他一直惦记着,甚至还理解成了“不笑就不好看”。
天大的误会啊!
她赶紧蹲到他身边:“公公,我是说你怎么都好看,但笑起来特别好看。你不笑的时候沉鱼落雁,笑起来的时候闭月羞花,总之你怎么都好看……”
他停下抚摸自己的脸的动作,看她一眼,这才“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