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乌合每天下午都没什么事可干。她有时候会在书架上找一些书来看,有时候让春菊给她磨墨,自己练练字。
今天秦羽折回来很早,唐乌合吃完午膳没多久,他就踏进里屋的门。
他第一次下午回来。虽然以前总是通过暗卫来得知唐乌合的消息,他知道她下午经常看书。但亲身看见她坐在书桌前,还是有种第一次见的新鲜。
他凑近她,发现她背挺的笔直。
“唐乌合。”
被喊到名字的人双手捧书,正在跟完全看不懂的古汉语文言文作斗争。听到里屋里冷不丁传来秦羽折幽幽的声音,她感觉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
她转头仰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面前的秦羽折:“下次公公走路可以发出一点声音吗?”
秦羽折没说好,没说不好,只抽走她手上拿的书,将其倒转过来。
哦,原来自己拿反了。唐乌合流下一滴不存在的汗,继续看里面的文字。还是看不懂。
“我还以为你会认字,看来只是会认几个特殊的字罢了。”
唐乌合立刻说:“我当然会认字。”
秦羽折看一眼她,她看一眼书,觉得自己的话确实没什么说服力。
她把书倒扣放下,瘫在椅子上:“我认的字和公公认的字不一样,而且文体也不太一样。”
简体中文跟繁体中文的形式不好描述,她思来想去,拿起搁置在一旁的毛笔,想要写同一个汉字的不同表现形式。写哪个字呢?
第一反应永远最容易想起自己的名字。“唐乌合”三个字中,只有“乌”这个字是有区别的。
她写完两种汉字,把宣纸拿起来给秦羽折看:“公公你看。”
秦羽折扫一眼,“哦”了一声,就往屏风的方向走去。
毛笔的字迹还没干他就没什么兴趣了,唐乌合一愣:“我还以为公公会很惊讶呢。”
“要是我容易惊讶,现在早被你吓死了。”
唐乌合觉得这句话从秦羽折的口中吐出来有些冷幽默。
秦羽折正在屏风后面更衣,把一身玄衣脱下,只留雪白的寝衣。今天在养心殿,他被皇帝罚跪一上午,衣服上都沾了灰。他几乎是立刻就回来想要换身干净衣服。
唐乌合这才发现他更衣从来都是自己来,不让侍从近身。
秦羽折让春菊进来把衣服处理了,自己拿身新衣就去沐浴。
唐乌合耳朵一动:“处理?”
春菊离开里屋的脚步一顿,向唐乌合行礼:“回干娘,公公这是让奴婢把衣服扔了的意思。”
“扔?”唐乌合说,“这么浪费?”
“公公虽然常着玄衣,但花纹都有细微的不同。”春菊说,“而且哪怕是一模一样的衣服,公公也有多件。”
细微的不同?唐乌合以前从来没注意过他的外衣花纹。
秦羽折沐浴完,换好衣服出来时,发现唐乌合扒在浴室门缝瞧他。
唐乌合:“公公,你身上好香。”
“?”秦羽折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胸。
唐乌合对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莫名其妙,她只是想来看他穿的衣服的花纹而已。
秦羽折:“你把这身衣服盯出个窟窿来都发现不了区别。”
“不可能。”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公公听见我跟春菊说话了?”
秦羽折:“这么近,当然能听到了。”
里屋那么大,浴室又离门口那么远,什么叫当然能听到啊!
“我站在门口,就听不见公公在浴室里的声音。”
秦羽折眼睛眯起来。
唐乌合被他盯得发毛,却硬着头皮靠近他。
她伸手搭在他锁骨下方,为他整理起衣襟。同时,她观察起暗金色的水波形花纹来。和以前的有区别么?
刚从热气蒸腾的浴室里出来,他的头发还没完全干透,身上还是温暖的,不像唐乌合睡觉时抱着的那样冰凉。
为他整理起来,倒忘记最初的目的,跟他歪斜的衣襟杠上了,怎么系都系不正。
秦羽折由着她一通折腾。但在她把本来拢得好好的衣襟又弄乱后,他又把她的手拂开:“装模作样。你从来没认真注意过服饰,怎么可能发现有什么区别。”
秦羽折说完就往门口走去。
唐乌合追在他后面问:“公公又要出门么?”她还以为他从司礼监下班回来了。
秦羽折头也不回,正准备出门,听到这句话脚步一停。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跟她解释自己去哪,但唐乌合问了,他就顺嘴回答。
“晚上回来。”
秦羽折说的是晚上,唐乌合就把这句话记到晚上。
她洗漱完后,春菊把她接到梳妆台前坐着。
“干娘,现在天气暖和起来了,可以让头发自然风干,或者让奴婢给您擦干。”春菊说着把炭火摆放到身边,“还是说干娘仍然想用炭火烘干?”
唐乌合不说话,眼睛目视镜子前的自己。
春菊:“干娘。”
唐乌合的肩膀抖了一下,意识这才渐渐回来:“怎么了?”
春菊又问了一遍。
唐乌合想了想:“自然风干吧。”
这些日子她比较嗜睡。秦羽折说得对,她在这个时代确实算半个文盲,大多数汉字对她来说犹如鬼画符,看书还是太吃力了。左右她又没别的事情做,身体一沾床就困。
然后就被一阵冰凉的触觉激醒了。
她很熟悉这种感受,这是秦羽折上床,刚把她揽到怀里的动作。他的身体比她冰凉许多,每次刚把自己揽过去时,她总能感到一阵冰凉,得过一会儿才能适应。
“几点了?”
秦羽折本来动作很轻,见她醒了,收紧抱住她的手臂:“睡吧。”
这话是让她睡觉,但唐乌合听完却彻底清醒。她问:“公公不是说晚上就回来么?”
“现在也是晚上。”
“我还以为是我睡觉以前呢。”
秦羽折顿了顿,问:“你是在等我?”
唐乌合不说话了。自己洗漱后,春菊为她更衣时,她一直在想他走之前说的最后几个字。这么一想,自己确实是在等他。
她一直沉默,秦羽折也不再问她。
过一会儿,他感受到她靠近,嗅他身上的味道,冰凉的鼻尖碰到他的脖颈。秦羽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抓住她的后颈就把她提开。
唐乌合皱眉:“什么味道?”她想寻找自己喜欢的苏合香,却觉得今天有一些不同,甜香味中混入一丝刺鼻的铁锈味。
听见她说的话,秦羽折也去嗅自己的肩膀:“这你都闻得出来?”他已经洗了一遍又一遍,把血迹清洗干净了才对。
唐乌合跟秦羽折同床而眠很久,早已习惯面对面的交谈,不如说她跟他交流最多的时候就是睡觉的时候。他最常做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今天却眯起眼睛,眉头紧锁,往常又长又顺的头发现在也打起结来。
这一缕头发实在突兀,唐乌合伸手开始尝试解这个死结。
秦羽折:“解决一下章雄而已。”
唐乌合:“哦。”
秦羽折又把她揽过去,这个结仍然没有被解开,她只好不再纠结那一缕头发。
“你就没别的话想说?”
这话问的奇怪,唐乌合窝在他怀里问:“我应该说什么好?”
秦羽折沉默一会儿,才说:“以后你再也吃不到小章面馆的面了。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杀他?”
唐乌合明白,他不仅派人跟踪自己,知道自己去过小章面馆,还转头就把章雄杀了。
“公公为什么杀他?”她从善如流。
秦羽折只是觉得她应该问,倒没想过自己必须回答,他一贯的不讲道理。不过他杀人还需要理由么?于是他说:“顺手的事。”
唐乌合在心里模拟秦羽折觉得自己应该有的反应。
“他们一家三口被公公屠杀,我特别害怕。”她尝试挤出几滴眼泪,却没什么成效,只能干巴巴的补充废话,“我太害怕太害怕了。”
他摩挲起她的头发来。听这毫无感情的语调,就知道她根本没在意。
“一家三口?”秦羽折不确定的自言自语,“他女儿是不是我杀的我忘了。”
唐乌合觉得他这句话不需要回答,就不再说话。人的鼻子就是这样,适应一会儿后,就闻不到味道了,唐乌合又可以毫不在意的抱住他的腰。
秦羽折抚摸自己头发的手法依然很僵硬。她一开始害怕,现在却习惯了,甚至觉得有点助眠。
她问:“公公是什么时候把章霞春杀掉的?”
“他传出消息两天后。”秦羽折说,“我去他家面馆后院找他的时候,他一看到我,就捂住□□。”他说着轻笑一声,连抚摸她的动作都变得更轻柔,“不应该捂住胸口么?他觉得自己的命根子比他的命还重要呢。”
她想象当时的场面:“所以公公大概是一针毙命,转身就走?”
秦羽折抚摸她头发的动作一停:“嗯。”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熬过一次危险,总之突然很困,就抱住秦羽折的脖子,开始闭目养神。而秦羽折听见她均匀的呼吸,也渐渐有了困意。
......
第二天,唐乌合吃早膳时,总觉得秦羽折在打量她。
她准备去夹藕片的手一顿,转头看向秦羽折,结果在视线相交的一刻,她看见秦羽折正规规矩矩的喝粥呢。
“……”难道是错觉?
她专注吃起菜来,结果又从左侧感受到视线。
筷子被她一放,她忍不住问秦羽折:“怎么了公公?”
她觉得秦羽折看她的眼神莫名有些幽怨。这几天她可真是在他身上发现了更多形容词。
“你就没发现这里多了什么东西?”
秦羽折只是看着她说话,没有伸手指向哪里,她不知道“这里”指的是哪里。她算是发现了,秦羽折就不爱直接表达,非要拐个弯给自己抛出一个什么问题,让她自己去寻找。
环视四周,还真让她发现了个新东西。
一具美人榻!感觉瘫在上面看书会很舒服。
这下饭也不想吃了,她凑到秦羽折身边去抱住他的手臂:“谢谢公公!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秦羽折本来想让她先用一百个字感谢自己再说,结果她上来就表现得如此自然,这下倒说不出口了。
“我可没说是给你的。”
唐乌合点点头,把下巴靠在他肩上仰视他:“那我以后可以睡在公公的美人榻上么?”
秦羽折的眼睛余光看见她勾起来的嘴角。他直视前方,不再看她:“嗯。以后别长时间坐在书桌前看书,费腰。”
唐乌合点头如捣蒜。
右手被她抱着、右肩又被她靠着。秦羽折让她扒拉了会儿,才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唐乌合“哦”一声,这才抬起头,放开他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