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微火 第49章 第049章

沈九微当然明白赵十三在担心什么，他们是在逃难的时候被抓上山来的，若不是舍不得吃饭的几件农具一同带着上路恰被她看到了，恐怕如今肉都烘干了。

但对此她早有想法，这些年来山寨除了干老本行外也没少吸纳入伙外来人员，只要身体强壮又诚心归附的，山寨也肯收留。只要赵十三他们肯入伙，其他都不成问题。

“将来都是一个寨子里的兄弟，哪有什么合不合适一说。十三叔无需担忧，我们山寨对待自家兄弟肯定是一视同仁的。”沈九微笑眯眯地对赵十三道。

不在意赵十三听过话后瞬间抽搐的面皮，她想了想补充道。“十三叔，你可以顺便问问那些人，若是他们也愿意加入山寨，这次也一并收了。好了，我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

说罢转身离开，心中却想着将这二三十人安排在哪里居住合适。让他们入伙不过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但山寨人数经过这几年的扩充原本还算富余的房舍也紧俏起来。倒是还有几所好宅子，直接给这些人却是万万不能的，或许只能让他们自家建了。沈九微边走边想，不久便回到了山寨内。

然而在她走后，后山却起了小小的争执。

见沈九微离开，之前甚至不敢靠近的一众人立即围在赵十三身边，七嘴八舌地问他沈九微对暂时不能种地有什么想法，会不会强行要求他们种，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们全杀了，为何十三叔面色如此难看等等。

赵十三让众人暂时安静，才开口道。“九娘同意等待来年再种，还让我们过几日搬入山寨中去。”

“我看那九娘也像个和气的，还让我们搬入山寨内，太好了。虽说现在住在这里尚可，但待到天凉了可会受不住。能分到房子住真是再好不过了。”有那心大的已经畅想将来的生活了。

“对，搬到山寨好，我记得里面好些房屋呢，只不知我们会分到甚么样的房子。”有人开始回忆当时匆匆离开山寨时看到的大概布局。

他们是被抓上山，后被关在一间宽敞的木房子里，被移送后山的时候大致看过山寨的部分情况，有些人还有记忆。

“会不会是又让我们搬到那里去，那个木房子里？”有悲观的人弱声若气地说道。

那些因沈九微未强压他们种田一事而放松，又听闻可以搬到山寨有房屋可住的人心顿时凉了一节。是啊，他们怎么没想过会再回到那件木房子呢。难怪十三叔的脸色并不欣喜，原来他们又要失去自由了吗？

众人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到了赵十三的身上，这位年近五旬，干瘦的庄家汉子叹了口气，在众人提心吊胆下道。“那到不会再让我们住之前那间木屋了，应当会另外分房子给各家。”

八水村的人都是朴实的，听到会给他们分房子，简直要冲着沈九微离开的方向磕头。但也有那机警的见赵十三面上并无多少欣喜，略带不安地问。“十三叔，这事是有何不妥吗？为何你并无悦色？”

“唉，她说让我们住进山寨是有条件的。”赵十三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出了沈九微的打算。“只有我们入伙山寨了才能正式成为山寨的寨民，才有房子住，才能在这个山寨内生存。”

一阵沉默，突然有人轻轻地问了一句。“那我们也要杀人吗？”

不用遮掩也无需遮掩，沈九微这群人是什么来头他们再清楚不过了，别看她现在对他们还算和气，那都是一群杀人见血的凶悍强人。若是加入他们也要去杀人，作为祖辈只拿过农具，家里可能连一把铁质的菜刀都拿不出来的农人来说又有几个有胆量去杀人呢。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不过赵十三却无力地摇摇头，道。“我觉着她的意思还是让我们继续种田，其他的倒没多说。”

人都有一个通性，若是不想知道不想去做的事，只要别人没有明说，那便算是不会发生了。

之前提问的那人抿紧双唇，双眉紧蹙，随即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般毅然道。“既然不用杀人，那我愿意加入山寨。”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这位汉子，连赵十三都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人站出来说同意加入山寨。

他问。“大牛，你知道加入山寨意味着什么吗？不是有一间房住，有个落脚的地方而已，你从此便失去良民的身份了，你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乡县府州了，任何公人，甚至良民发现了你都能将你抓住送官，若是你反抗便是将你当场打杀也无过错。从此你的儿孙，你的所有后辈都是山匪了。”

赵大牛听了后不仅没有动摇，反而痛苦而坚定地道。“那有如何，若不是到了这里我们恐怕早就死了，又哪里还有以后呢。何况九娘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别说她只是要我种地，便是，”他双手握拳。“便是要我去杀人我也去得。”

他亲娘、他的二儿子都饿死了，小儿子在他娘肚子里就没吃饱过，生下来只有猫儿大，轻轻哭了一声也没了。他婆娘，想到现在还只能躺着下不了地的干瘦女人，还有他那饿到脱形脑袋一晃一晃看起来随时会将细细的脖子折断的大儿子，他便什么也不怕了。

儿孙都是山匪又如何，若是还留在村里，别说什么子孙后代了，恐怕他们一家的尸体都整整齐齐地摆在了那间小土房里。

听了赵大牛的话，之前或许有被赵十三的话动摇的人想到自家的情况，想到他们是因何而背井离乡的，立时也表态愿意留下。

赵十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独自蹲在远离凉棚的树荫处。他看着凉棚内或擦拭农具，或照顾家人孩子的村人，心中也知晓，加入山寨势在必行，沈九微是不会无故收留他们的。不过就像赵大牛说的，他们的境况已经跌到谷底了，不会更糟，若是有活路谁又愿意死呢。便是孑然一身的他不也一次次挣扎出来，和众人一同逃难嘛。想到早死的儿孙，这么多年心中头一次生出了庆幸，至少他们不用遭受这些苦难吧。

犯官及家眷这十几个人正凑在凉棚一角，商议着刚刚听到的消息。赵十三在村人下了决定后便来到他们这边，告知了关于沈九微所说的让他们入伙山寨的是事项。

“思归，这有何可商议的，现下我们虽说是代罪之身，但这不过是朝廷暂时被奸臣把控，我们被人陷害罢了。天下、朝廷、陛下终究将还我们清白。若去加入什么山寨，平反后我们如何自处，这是自甘堕落。没得商量，我是绝不会同意的。”黄易决绝反对，说完便将脸瞥到一边表明自己态度之坚决。

看着这样的黄易，吕思归心中苦笑。先不说将来之事，他是详细询问了当时沈九微说这话的神态和语气，并态度谦和的恳请赵十三务必将她的原话告知。从她的话及有限的几次接触可以推断，她中意的是可以为山寨办事的人，他们不过是些添头。若是这次不从，恐怕也没有以后了。

回看之前那些强人对他们的态度便可知，那些人恐怕早就看不惯他们这些只知浪费粮食却毫无作用的“废物”了。便是将他们派来后山干活，不是他自贬，他们十几个人全部出动一日干的活都不及两个老农的利索。

“黄世叔，若是不从，恐怕便没有以后了。”吕思归带着苦笑道。

他知道这里的人都是黄易这样的心思，他们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当家夫人，又如何愿意放弃曾经的身份，沦落到最底层，甚至还是官府、朝廷的对立面呢。他不说出来，不让他们暂时放下矜持，恐怕在座的，他环视了一圈，过几日后便剩不下几个了。

“那也不行，要杀便杀，我堂堂四品刑部侍郎，绝不会落草未寇，为祖宗蒙羞。”黄易猛地回头，梗着脖子道。

“那我雁之小兄弟呢？”吕思归平静地道。

黄易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黄雁之是他的独子，年仅十二岁，跟着他一路流放过来，吃了诸多苦头，想到这孩子将要面对的一切，他内心极度挣扎。

“作为我黄家儿郎，若不能报效国家也绝不能使祖宗蒙羞。”最终，黄易握住独子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凝视黄易许久，吕思归缓缓点头，随即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们吕家是打算暂时先和他们一同回到山寨内的，周世伯，及各位叔伯呢？”

与吕思归的淡定不同，黄易听到他的话既愤怒又痛惜，他几乎吼出来。“平海，你这么做如何对得起你爹的忠正？万不可为了一时偷生而罔顾家族的世代清名啊。”

平海是吕思归的字，他惨然一笑，目光温润而带着悲伤道。“黄世叔，我家除了姑母、幼妹与我三人，又还有谁呢？正因爹已过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我更该为家眷以后着想。况且，只有活着，才有见到翻案的那日，便是我们见不到，也有机会让子孙后代为我们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