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浮玉:“我看了你的记忆。你就是那个被上一任城主捡回家的乞丐小旻,对不对?现任城主说你克死了他的爹娘,是怎么回事?”
“那不仅仅是他的爹娘,也是我的爹娘!”
婴儿满眼痛苦,挣扎着起身,骷髅般的脑袋颤了一下,不堪重负地垂了下去。
君浮玉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愕然道:“你不是被前任城主捡回家的乞丐吗?”
女婴诧异:“乞丐?”
“你——你跪在马车边,求城主救你的母亲。”君浮玉回忆起刚才阵法幻境中的场景。
“你说她啊,那是母亲为我挑选的身体。”她嗤嗤笑了起来,偏了偏脑袋,唇角溢出一线血迹,“我是现任城主燕序的妹妹,燕旻。”
君浮玉握紧了剑柄,硌得掌心生疼:“挑选的身体?”
“我自小修剑,不慎走火入魔,肉身崩损。”燕旻似乎已经精疲力尽,阖眸歇了歇,方才开口,“母亲求了无数能人异士,方才为我寻到了……续命之法。”
谢无妄打了个哈欠:“那就是住进其他人的身体里。”
燕旻抬起手,抹掉唇边的血迹,神情淡漠:“可惜,每具躯壳都会逐渐衰败,短则月余,长则半年。”
怪不得在记忆中,大家都不让燕旻出府!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换一次身体、更改一次容貌。若落在外人眼里,必以为是妖邪之兆。
她重重地咳嗽起来,唇齿之间血沫飞溅,如凋零的深红花瓣:“母亲为了我的事,心力交瘁,不慎坠马而亡。”
“父亲每日哭啼,最终随母亲去了。兄长继任城主,终日劳心劳力,疲惫不堪。”
“凡此种种,加在一起,使兄长恨上了我。”
她抬起一双死气沉沉的浑浊眼眸,看向二人:“如果你们是他,会恨我么?”
这个问题难倒了君浮玉,她思忖片刻,坦言:“不知道。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父母,所以无法体会。”
谢无妄的视线不动声色地移过来,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我不接受,我不接受!他是我的兄长,是我此生最喜欢的人,怎么可以恨我!”女婴萎缩的身体里,骤然爆发出尖厉无比的惨嚎。
君浮玉:“所以你杀了他?”
方才的嘶吼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婴儿眼神空洞瘫在燕序膝上,过了许久才哂笑一声:“我接受不了兄长的脸上出现那种……狰狞愤恨的表情,我接受不了!”
“所以,我夺了他的身体。”
“从此之后,兄长的脸上,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愤恨的神情了。”
“你们知道么?现在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用这具好皮囊、这张艳丽无比的脸,对着镜中露出笑容,真好看……真好看!”
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真正的燕序,早就死在咒骂妹妹克死父母的那天。
“兄长的身体也逐渐衰败,以至不能行走,只能终日待在轮椅车上。”
婴孩颤抖着抬起手,轻抚燕序胸口的窟窿,神情痴迷,如惜花者逗弄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为了保持他的肉身新鲜如初,我只能吃人。”
“寻常的凡人无用,需以噬骨花为引,催得身躯成熟,吃下去,方能保证兄长的身躯不腐。”
君浮玉持剑冷声:“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什么烛妖。吃掉拥有恶魂之人的不是大妖,是你。”
而燕旻的目标,始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魂魄,而是长期饮用井水、被噬骨花改造的身体。
“我才不在意什么恶魂!长期服用噬骨花的人,虽说性情会愈发暴戾邪恶,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经脉会逐渐发黑软黏,腹中血肉溃烂成汤,却无知无觉。”
女婴将一截小指头含入口中,如寻常婴孩般吮吸着,却更显怪异:“也只有这样的身躯才有用,而且——滋味甚佳。”
她含恨看向二人:“各人体质不同,成熟的速度自然也不一样。”
“你们先前责问为何大妖会掳走四个月的婴孩,当然是因为他的身躯已被井水培育成熟,可以采摘了。”
“噬骨花的果实能解其毒,本来这个月成熟的肉身就寥寥无几,被你们这么一搅和,全都不能吃了!”
整座城池,都是她的菜园。
君浮玉蹙了蹙眉:“所以……没有及时吃下被噬骨花腐蚀透彻的身体,导致燕序肉身损坏,你也无法继续在他的身躯中栖息。”
谢无妄突然开口:“那蜡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从始至终,他的脸上都带着事不关己的神情,仿佛在看一出极好的戏。
不知道为什么,君浮玉总觉得,谢无妄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是吃剩下的渣滓,唯有仙火方能将其燃烧殆尽,不留痕迹。”燕旻哼了一声,“燃烧需三天三夜,且动静颇大,烧完之后还会有恶臭气息逸散……所以只能去城外荒芜处。”
所谓的惹人疯病的彩光,以及引发疫症的沼气,不仅仅是恐吓城中百姓的说辞,更是真实存在的!
谢无妄悠悠道:“只要有人靠近花轿,火光就会自动熄灭,以防被人看见其中挣扎不休的冤魂。”
君浮玉蓦然想起,他们第一次遇见花轿时,蜡人尚未正式燃烧,所以二人并没有看见在彩光中扭曲的冤魂。
“而后,为了灭口,堂而皇之地声称使花轿熄灭的人为不详之身,又称大妖会因此降祸,名正言顺地驱使纸扎傀儡,将靠近花轿的人灭杀。”
“之所以留下我们的性命,还不是因为流光仙者及时赶来,你怕将事情闹大,才急匆匆地将我们二人赶走。燕旻,我说得对么?”
燕旻喘息着:“聪明。”
“不是我聪明,是你漏洞百出。”谢无妄挑了挑眉,“若要燃烧肉身渣滓,随便找个由头便是,何须这么麻烦,费尽千辛万苦编出这么一套送亲的说辞?”
君浮玉也插嘴道:“为何非要烧了才算,挖个地洞藏起来不就行了?”
若非城外诡异的送亲队伍,他们也不会顺着这条线索一路追查,发掘出桃溪城的秘密。
“你们不会明白的……这是兄长给我讲过的故事。”燕旻目光空茫,轻轻地哼了起来,“吹喇叭,吹唢呐,蜡像上轿眼泪流,妖神大人笑开花……”
“兄长一直想当个编戏本子的行家,可惜母亲说这是卑贱之业,连碰也不让他碰。”
“我要……让他的愿望成真。”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我要以桃溪为戏台,用他的身躯……完成他的、未竟之事……”
她的身躯融化了,如黏稠的软泥,从燕序身上流了下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滩。
浓郁的魔气霎时从那摊浑浊厚重的液体里溢了出来 ,像一只深黑色的虫茧,将二人紧紧地包裹其中。
“吃了太多含有噬骨花毒素的凡人身躯,魔毒在她的体内日积月累,随着身死魂消,终于爆发出来了。”谢无妄目光未沉,打量着四周的浓雾。
君浮玉疾喝:“无名!”
长剑应声出鞘,刺向身侧的黑雾。
雾气如血肉般裂开一条口子,墨色的血珠溅了出来,落在君浮玉肩上,瞬间将衣裳灼出几道烧焦的痕迹。
凭着剑修的敏锐直觉,她察觉到,谢无妄沉甸甸的目光,也与血珠一同落在了她的肩侧。
随即,他的身形晃了晃,仿若不经意地挡到了她的身前。
君浮玉正在研究黑雾中的血肉裂缝,拍了拍他:“往旁边走两步,挡住我视线了。”
谢无妄:“……”
他咬着牙冷笑:“徒儿是怕师尊无法御敌、自身难保。”
须臾之间,一道凌厉剑光陡然撕裂黑雾,雪色剑意随之迅速蔓延。雾中迸溅而出的鲜血瞬间凝为墨色坚冰,被冻结在半空中。
君浮玉脸色苍白,深吸了一口气,从黑雾被撕开的裂缝里挤了出来。
刚才的剑招耗费了太多灵力,她委实有些承受不住。
燕氏兄妹已死,房内一片狼藉,她也无心细看,转身就出了房门。
谢无妄却没有跟上来,俯身看着房中书桌上的一沓纸页:“这似乎就是燕序所写的烛妖戏文原稿。”
“什么?”君浮玉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纸张陈旧,字迹隽秀,几滴早已干涸的水渍将墨迹晕染,似乎是谁滴落在上面的眼泪。
“师尊。”
谢无妄突然轻声开口,抬起黝黑深邃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向她:“燕旻无法接受兄长对自己发怒的模样,因而将其杀死,占有他的躯体。师尊对她的行为作何评价?”
“我的评价?”君浮玉瞥了他一眼,思考片刻,“我的评价是不关我事。”
谢无妄一噎,复而说道:“既然不关师尊的事,那为何还要插手此事、阻止燕旻?”
君浮玉一脸理所当然:“我师尊说过,身为归月弟子,理应降妖除祟。”
她受师尊教化,当然是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合情合理。
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后,君浮玉总觉得谢无妄的神情蒙上了一层阴鸷。少年不满地走出房门,连头都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