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愚的人,一举一动都比常人慢一分,少些灵巧,却又多一分力气。盯着人看、说话咬字、亦或是点头摇头,都格外用劲。
笨拙,却尤为戳人心肺。
玄悯对屋外未歇的惨叫置若罔闻,只蹲下身看着趴在地上装死的纸皮人,不咸不淡道:“不起来?”
薛闲依旧装死。玄悯用指尖扣了扣纸皮平薄的后脑勺:“那便烧了吧。”说完,他便真的划了根火寸条。豆大的火苗烤得纸皮都发了热。
“……”薛闲瓮声瓮气道:“我佛慈悲都被你喂了狗么?”
“还爬么?”
“爬你祖爷爷!”
茫茫细雪一半落在山间的无名新坟上,一半落在孤舟乌篷顶,一半落在黄泉里,一半落在红尘上,像是一场浩然的告别,既送了无名鬼,又送了远行客。
人世间最深重的怀念和不舍,大约就是你不在了,没关系,我会变成你,带着你。
从此岁月不扰,千山共路,万水同舟……
“我镇着,你放心取骨。”所有的风雨欲来和霜天冻地被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倏然抹平,
净手,书帖,燃香,诵经,可送亡者往生。
同样的一出戏,从许多年前,一直唱到了许多年后,却无人厌烦,满院的人依然就爱听这词,看这把式。
旧人、旧宅、旧戏台,好像这十多年岁月从不曾流过,也没有什么阴阳两隔。
一杯茶喝完,两人相视一笑,像是赶赴了一场生死无涯的约之后,做了一场心照不宣的告别。你该走了,我也一样……天色黑尽,荒村终年不散的雾气在缓缓散开,依稀的戏腔像那浓雾一样,渐渐变淡,又缓缓传远。
“莫使明月下山腰,从此后月不暗,人不老,百年一日如今宵……”
你来听,我便来唱,一诺千金,生死不顾。
在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一生里,他从来没有这样在意一个人的答话,有一瞬间,他甚至又有些反悔,想张口就此打断,将这问话收回去。他头一次如此怕听真话。然而山石上的那个人曾经对他说过“我不会骗你”。
血痣一旦形成,便意味着,黑蛛所咬之人肉身死后形不腐,神不散,非鬼非魂。他将另一方生生世世所受灾祸苦难俱揽于己身,而将自己生生世世所得福报俱归于对方……
代价是永不入轮回。
这不是三生,而是无涯。
“这痣一显,往后就是孤独百世千世遥遥无涯了。”
生死福祸从不是儿戏,既然许出去了,便是东海扬尘、白骨尽朽,也无怨无悔。
“从头到尾,都是我的。”玄悯转头看着他,漆黑的眸子被灯火映得很亮,温沉如水:“好,都是你的。”
青天高远,山雾如云,林间飞鸟一点,老村炊烟数行。
他们走得不紧不慢,袍摆轻扫却了无尘埃,山道弯袅,岁月漫长,停停走走便是遥遥一生了。
善意和温柔有时候是能代代相传的。
凡人之间的缘分总是这样奇怪,原本毫不相干,甚至走在街市上连招呼都不一定会打的两个人,忽然就因为意外牵扯到了一起。哪怕那一路上相互之间连句正经话都没说,尽是挤兑,但经历过生死,好像忽然间就成了特别的人,再过上几年,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特别的故人。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十二年黄泉相隔,远远乡的故人终于还是回家了。
枯坐总有尽时,知己终能重逢。
在这熙熙尘世间,所求不过如此,债必偿,恩必报,诺必践,情必守。
风调雨顺,山河长安。
此生便算是了无遗憾了。
人间最好的日子大抵如此了……
枇杷细雨,盛世太平。
引起劫难,他来镇,牵连人命,他来还。
门外众生满肩红尘,门里高僧一身云雪。
薛闲:你这一世,从刚才睁眼开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
玄悯:好,都是你的。
这世间总有些牵连总难以说出个所以然来,有时甚至连个端头都寻摸不到,却能牵肠挂肚,侵皮入骨。
从少年折花到白头终老,百年而不绝,三年而不改。
他希望能承故人遗愿,不论朝代如何更迭,总有一星不灭灯火引路指途,安民龛世。是以,国师从此改法号为同灯,代代相传。
毕竟这世间并不全是刘师爷那样脏心烂肺之人,有人忘恩负义,也有人知善念德。
八百里群山地动,两千里江河齐下。
白麻僧衣虽然在寻常人眼中有些晦气,可确实好看,像深夜里的一抹白雾,下摆从枯草碎石上轻轻扫过,却半点儿尘星也不沾。
那是一个一触即收的吻,轻得仿若清晨的雾,又重得好似压了万顷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