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岭之花是无法在阴沟臭水里亭亭净植的,他把自己染上艳俗的颜色和酒肉钞票的臭气,把尊严一块儿扔了,对着梁在野乖巧地□□。
其实很多人的悲哀都是在最自命不凡的年纪里认清了自己的平庸,但文羚不一样,他从淤泥中爬出来,开成什么鸟样都算绽放。
孩子们是这样的,看见雷火劈焦的房屋树木他可以漠然走过,却会因为一朵野花被骤雨摧折而难过恸哭。
他小时候一直惧怕凌晨鱼肚白的天空,因为那个时间的天就像站在海底仰望,无边无际的阴暗像要把整个人都吞到云层里去。
他活在金丝笼象牙塔里,接触不到社会,算起来周岁才十九,还是个小孩儿,不会把别人想得太坏,只会傻乎乎地黏着对自己好的人。
憔悴洁白的雕像在他怀里被轻拿轻放,而此前已经被丝毫未被艺术浸淫的无知搬运工磕碰了边角,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能欣赏他美感的观众,于是身上的小小裂纹就成了被怜爱的理由。
困囿在旧橱窗里的艺术品应该被解救,这理由足够冠冕堂皇。
文羚知道六种打领带的方法,但只给梁在野打过一次,因为那天系好后,被梁在野随手扯了下来,只缘于不满意他挑的花色。
他在心里居高临下地评判着在座客人的俗不可耐,用餐刀在虾钳和贝壳上随便雕刻。
莫名的焦躁被一双无形的手抚平了,仿佛维纳斯截断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抚摸着他阴晴不定的心绪。正如西斯廷圣母或是银河的起源,艺术品是伴生着柔和抚慰的。
再惊世的画作,比起自己收藏室里的,始终只有还在拍卖台上的看起来更令人心动。
罪恶城的夜是风流与多情的狂欢。
他的身体给人一种显而易见的易碎感,类似莫氏硬度很低的欧泊石,在他眼睛里可以看得到深海、冰川和日光,女孩们会因为触摸到这样一块宝石而欣喜,但谁都不能把它从孤独的橱窗里解救出来,因为价牌上写着“店主所有,仅展示用”。
“没有价值的人不会被拯救,这是野叔教我的。”
“野叔把我从一个地狱解救到另一个地狱,你呢,你要把我弄到哪儿去?”
“我没有盼头……只有没完没了地画画,把痛苦放在纸上给所有人看,他们夸赞我的画其实是在夸赞我的痛苦,我在高兴被认同的同时也悲哀我的痛苦让这么多人感到快乐。”
只要成为一个人的星星,就是可以在他心里为所欲为,并轻易得到无奈的纵容。
十分昂贵的一对冰种翡翠,梁在野把这东西钉在他身上的时候还抱着哄他,骗他说只会疼一下。
他不该相信混蛋的鬼话,从戴上这对钉环开始,他的人生就被揣在一个没有缝隙的匣子里,窒息,无光,痛得要命。他等待天亮,没有天亮,等待救赎,没有救赎,爬行在黑暗里,周而复始。
梁如琢在墙边靠了十分钟也不见小嫂子被扔出来,他比半夜等在乱哭的小孩房间外的灰狼还失望。
他是肖申克牢笼里最渴望自由的年轻美人,日日夜夜落笔时都点燃着热情。
“我曾经想长大后在锁骨上纹一颗星星,后来我发现,很多小时候以为长大就可以做的事,长大了也不会真的去做。”
“我没能在锁骨上纹一颗星星,却背负了一只乌鸦和一片罂粟。”一个是经久的理想,一个是甘苦的现实,追逐着理想,陪伴着现实。
天使滚落地狱,原来为了拯救两个恶魔。
腊月的凌晨总要冻酥了人的骨头,阴沉的天迟迟没有泛起鱼肚白,而是稀稀落落地掉下小雪来。
旧情人变成风景是迟早,金主没有必要去记住一道风景的生日。
对不起,我洗得很干净了,真的很干净了,我也想让我自己干净一点。
你怎么不能早点来呢?早点遇见,我就是你的了。
那个男人很会暴殄天物,只有他哥会把脚踩在名画上,用小刀刮坏雕像的脸,把它们扔到潮湿肮脏的角落里任由它们受潮发霉。
起初他以为嫂子是真的很想出国才这么高兴,但提到就算不继续学习,自己开办一个画室也可行的时候,小嫂子又兴高采烈起来。梁如琢才明白只是因为有人愿意和他聊这些他才变得高兴,他和沼泽里戴着王冠的野天鹅一样孤独。
自从知道小嫂子有心脏病,梁如琢碰他的时候就像触碰玻璃美人一样轻拿轻放,夜晚入睡时小嫂子照旧背对着他,他却伸开长臂,把蜷缩成一团的男孩子拉进怀里,抚摸着脊背给他讲小孩子才愿意听的故事。
他只是不想看到小嫂子不高兴,也不愿意别人贬低他盛开的小玫瑰。
当人们见过星星,才会发觉自己一直在黑暗中独行,那么黑暗和孤独就变得无法忍受起来,他们无一例外。
小孩子撒娇总是叽叽喳喳黏着你,生怕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大人撒娇则是不动声色,因为他的年纪让他不能再撒娇了,他会想法设法让你向他撒娇,好像这样他就同样得到了撒娇的快乐。
他今后会无比期待下班,因为家里的灯是亮的,会有一位漂亮的小朋友迎接他,欢天喜地地接过他的礼物。
梁如琢对他说,你可以摸我的心脏。
它曾经是一块冰,你听见它在烧吗。
这世上每个人都只想接受光明,排斥黑暗,连小嫂子也梦寐着摘星星,他们向往美好,一旦发现完美无瑕的东西曾有污点,就忙不迭丢开。
他身上有种苦痛堆砌出的脆弱美感,来自于骨子里镌刻的扭曲多情,这在艺术上大概被称为巴洛克。
梁如琢是巴洛克时代的牺牲品,成了他迷狂陶醉的圣徒。
让我上学吧,我想学画画。
因为如果他死后梁如琢会为他难过一年,那么他希望梁如琢爱他。如果他死后梁如琢为他难过一辈子,他会希望梁如琢不爱他。
梁在野是那片深海,掰开他的心,里面有鲨鱼和蓝鲸,漆黑的水草和未知的恐怖。梁如琢是一阵热带季风,带着和暖细雨抚摸他的伤口。
他恐惧海,深爱风,但他活在深渊,风是过客,海是归处。
他从不相信亲情和爱情。但没有什么东西是一瞬间进入内心的,它会像孢子一样从破绽中潜入,在不知不觉间生根,当他意识到疼痛,就已经被那只聪明得可怕的小魔鬼扼住了咽喉。
梦里又见到了如琢——
如琢浑身都是血,微笑着站在远处,一旦他朝如琢走近一步,如琢身上就多一道伤口,伤口把那双令人心动的桃花眼毁坏,把会说情话的嘴扯碎,把白皙柔软的手指斩断,因为他的靠近,让如琢身上的美好全部被夺走了,变得支离破碎。
即使到现在他是咎由自取,那如琢做错了什么,当时与他擦肩而过甚至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痛苦的心跳。
“医生,不用治得太认真。”
“反正我也活得很潦草。”
梁如琢以为他偷来的爱情应该已经在冬天死亡了,开春却又发了芽,种子顶破心脏时有种破碎的痛感。
那些都是他用绝望画成的作品,确实,再过一瞬间这些画就会化为灰烬,但当它们熊熊燃烧时,就拥有了光明。
原来你不是一朵小玫瑰,你是种下玫瑰的小王子,玫瑰在我身上生根。其实我不是星星,也并不明亮,但我会在漫漫长夜里飞入你怀。
婚姻是两个人精神的结合,首先出于依恋之情,然后才是爱情。
他愿意收起爪牙把柔软的腹部出来供爱人抚摸,甘心被套上驯服的枷锁,智慧的人类把这种枷锁做得十分精巧漂亮,于是驯服这件事变得浪漫起来。
美人一贯会折磨人,他却非要把一颗心剖出来让他拿着玩,随手一捏就痛得要命。
漫长三十年来他在途中寻找一位契合的伴侣,不断放低要求,从灵魂相依到伪装善良,刽子手戴着绅士面具与人交换爱情。
隔着几十厘米距离,梁如琢能看到文羚在凋谢,起初花瓣逐渐干枯,一片一片零落在桌上,最后只剩下一截光秃花梗,插在花纹绮丽的瓷瓶中。
段涵是降临在他学生时代的一场温情太阳雨,也是在他身上烧出孔洞的浓硫酸,而他现在心里拥有一把小伞,这样不论是太阳雨还是浓硫酸都伤不到他。
洗手间的感应水龙头故障了,涓涓细流砸在水池中。他最烦的东西是青椒、洋葱、五月的雨和关不严的水龙头,因为它们除了令人哭泣,就是听起来像哭泣。
细密的雨点无情地敲他的头,他坐在矮墙边抽烟,烟雾被雨打碎,头发**黏住脸颊。他给过文羚许多承诺,唯独抽烟这一条他屡屡犯禁,烟草使他暂时放空大脑,他厌倦了等待,把烟丝扔进嘴里咀嚼。艺术家可以是疯子,但没人说过艺术家的家属也应该是疯子,他想念油画颜料的气味,美丽的少年会在充满颜料和定画液气味的狭小房间里拯救他。
死了也没有关系,他们可以一起下地狱。梁如琢安详平躺着,文羚想象着把如琢的双手像信徒那样虔诚搭在胸前,手里插上一支百合,把他放进铺满鲜花的小船顺水飘流,而自己在岸上随他行走,用法语或德语吟唱诗歌,走到溪流尽头,小船汇入大海,而他也将走进绀碧色的棺椁,与如琢十指相扣沉入海底,化作两朵相连的泡沫。
梁在野的爱情是个死循环,不爱爱他的人,追忆爱他的人,伤害爱他的人,周而复始。
人类是烂泥啊。本身就是以恶魔设定产生的物种,只分三类,罪大恶极的,一般恶的和没有那么恶的,天生就会伤害和破坏,本质是烂泥,所以捏成光鲜亮丽的样子也依然是,没有谁能出淤泥而不染,无非是恶大恶小的区别。
牧师庄重地问他们是否愿意与对方共度余生,文羚想了一会儿,他想回答更多的字但被拒绝了。不止愿意与他度过余生,他可以陪他上天堂,也可以陪他下地狱,万丈深渊里,他曾怀抱炽与爱,追逐圣与光。
烂泥也是孤独的,他们剪下自己骨头上生长的玫瑰赠予对方,当作人生中短暂却永恒的慰藉——他们没有活活腐烂,这是曾经热烈爱过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