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暨旻双眼微抽,只觉自己,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听不得古诗词中春晚的簌簌落红。没有半丝风的干扰,暗色帘栊,安分守己地待在原处。
他苦笑着直起身来,忽见窗纱上,朦朦胧胧的一缩身影,向他靠近,那么熟悉……
角声寒,夜阑珊。
当无涯蹑手蹑脚地迈入书房中时,正见她的枕边人,静静地伏在书案上,一如从前。
她悄然走至窗边,一柄匕首,自她袖口滑落,在月光下亮莹莹地闪着光,仿佛一把银刀。
月光,清冷地摇晃在她的眼波里。她缓缓向床边走去,微合上眼,咬了咬牙,携着一柄寒光,向枕边人的胸膛冲击而去。
或许是银光太过刺眼,他猛然醒来,一只手,强劲地扣住了无涯持匕首那只手的手腕。
她使劲地屈着腕关节,试图去刺宣暨旻的脉搏。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动向,他弯起另一只手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向无涯的匕首撞去。
乒乒的声音,分外清脆在寒夜里。匕首,悄然被丢弃在地。刃上的光芒,无不化作一根根扎人的刺。
“看来,我输了。”无涯笑意清冽,低首欲去捡起那刃匕首。
眼疾手快地,宣暨旻两手紧紧勒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手高高举起在半空,她狼狈如一投降者。
无涯欲挣脱,不想,自己越挣扎,手上的力道越重。低首凝视,看着他的脚,一点一点在地上挪动着,终盖住了那道匕首。
无涯目中的清水,终趋于平静地不再泛起波涛。几滴清泪,顽固地聚集在目中,偶溢出一两粒,就将眼眶浸润得通红通红。
“你还真是警觉。”她说。
“我七岁那年,一日夜半熟睡时,一个盗贼闯入家中,杀死了母亲。从此以后的夜晚,我再不敢熟睡去。”他语调格外平静。
无涯感觉到,加在自己腕上的力道轻了几分,又挣扎着欲逃出腕上的监牢。不出所料,他又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任四只手,一同在空中轻微地打着颤。
“怎么?我现在连握住你的手的资格都失去了吗?”他音调略显沙哑。
无涯转过脸去,不欲直对他的目光。
“为什么要杀我?”不等无涯回答,他又自发答道:“因为,我要造反,是吗?”
“你就没想过你父亲吗?他一生忠于景国,你却揭竿而起要推翻朝廷,百年之后,黄泉之下,你该如何面对他?”无涯厉声问道。
“住嘴!”他声嘶力竭地喊着,随后,话语又趋于平静,“先父,就是太过忠诚,才会被沈存高构陷而枉死……”他略低下了头,泪水不争气地溢出了眼眶。
无涯深呼了一口气:“和离吧。日后再相见,便是敌人。”
宣暨旻闻言,嘴角一抽一抽地笑着,不应好,也不应不好。
“人各有所求,我不会恨你。”无涯欲哭还笑,“但你也别妄想,我会再与你举案齐眉。”她微扬起头。
宣暨旻赶忙收回了剑,背过身去,
“关俭!殷雷!”良久,他出声唤门外道,“把郡主带下去,好生看管着,别让她离开房门一步。”
无涯气势不减反增:“你这是要软禁我?”
“是又如何?”宣暨旻亦不示弱。
“果然是你。”无涯冷笑着,“还真是有‘帝王风范’,必须要榨干我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宣暨旻不语,一双明目冷莹莹地与无涯相对。
原来,只消她一个目光,一切会对她心狠云云的话,便随之云飞烟灭。
“看好她。”他又叮嘱道,“别让她自尽……”
已是夜半,宣暨旻一人酌酒,独立中宵。草露为霜,月色漙漙,苍苍树影围困着月下他的影子。
六年了。
与无涯在一起的第六年。
他向来清楚,他与无涯终将为敌。六年来的每一个明月夜,他无不在担心,在害怕,害怕明日醒来,就只余他一人独宿空房,正如幼时的母亲,悄无声息地,在茫茫梦境外离开了他。
提心吊胆的六年,终于要过去了。
一阵风过,满天星云飘泊无依,明月时隐时现。
某个同样月色清明的夜晚,他问无涯,她会不会恨他。
她说,恨也好,不恨也好,他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其实,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世人皆道,因爱生恨。
然,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如果爱不能改变一切,那他情愿,不爱。
明日,她再醒来时,他能否再告诉她,今日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就像那年,在雍州那次。
不过这次,他没有足够的安神香,让她睡得安稳。
这种自欺欺人的话,他向来最是厌烦。他身负的东西,还多着呢,父亲的遗恨,自己的雄心壮志……哪一件,不比区区长孙无涯来得重要?
这么多年,他走到这一步,费了多少力气。她何尝值得他为之放弃一切?
原本,他想做的不过是为父亲报仇,手刃了沈存高。他何时有的反心?在他听闻永康帝要拿陇州去换景燕和平的那日?在他看着范栩步他父亲的后尘,为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甘愿送死的那日?或是,在静成公主出嫁的那日?在沈恪传死在他面前的那日?
他早斩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他早没有了退路。
却觉自己的手,已经松得握不住酒盏。借酒浇愁,是怯弱者才做的事!他岂能做一个怯弱者!他索性将手中物一例抛,举头看明月溢清寒。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他苦笑了一下,大男人的,怎么空会怀古伤今?
一切,皆是他的选择。是对是错又何妨,他自己担着就是了,他自己担着就是了。
起风了。越州这个地方的秋风,不似京城豪壮地凛冽,它总是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刺入人的肌骨,便似一根根针。
宣暨旻紧了紧衣衫,就向室内而去。
似是留恋,走至长廊边时,他又回首望了一眼,恰见檐牙遮掩下,梧桐树影掩映里,一隅旻天如洗。
旻天。
每每咀嚼起自己的名字,他都深觉讽刺。旻者,天也。可他打小起,便零落成泥。
无涯独坐床前不肯寐。
风把木门吹开,风吹落了门外人的影子。
不愿直面来人,她扭过头去。半晌,她吐出一句:“放我出去。”
“以你对我这么多年的了解看来,你以为,可能吗?”
“让我见阿昳。”无涯仿佛没有听到他方才的那句话。
“你这个疯子……”宣暨旻似嗔非嗔。
“怎么,你还担心我会对他如何吗?我是他亲生母亲!”
“就是因你是他亲生母亲,我才不放心……”他缓步至无涯身侧,牵住了她的手,掌上包围着一股力量,不容她放开。
无涯微闭双眼,意外地平静。未被牵绊住的手,一点一点向柜头的利器移去。
“不要逼我对你心狠。”宣暨旻捏着无涯的手腕,声音低沉。
“心狠?”无涯转过身来,撇下一抹笑,眼色锋利如刀,“有本事你就动手啊!”似是巧合,两对眼睛竟撞至一处。坚硬如铁的目光,在彼此的注视下,皆软作一滩水。
似在斟酌,宣暨旻放下了她的手,目光与千篇一律的地板花纹相对。
无涯再坐到床边,端着的,浑是胜利者的姿态。
狭窄的屋室里,连空气都不再流动。
“和离吧,宣暨旻。”无涯再度说道,“我早不适合做你的妻子了。”
在宣暨旻欲说还休的目光里,她缓声道:“不要告诉我,你有什么苦衷,过得有多不易。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底线,我可以选择,不支持你,不原谅你。”
宣暨旻敲着扳指:“以你对我的了解,你以为,我会放走一个对我知根知底的敌人吗?”
“那你这样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让我早做防备?”不等宣暨旻回应,她又抢着说道:“带我去见阿昳!我在宣家的地位还没有低到连亲生子都见不起!还有,你用不着叫那么多人看着我!我逃不了!”
她这一番话,震得宣暨旻目中水一荡一荡。思量了片晌,他终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日头已出。栏杆的影子,将长廊上满地的金光切割成一块一块的。
“你用不着这样跟着我。你事务繁多,还是忙你的公务去吧”无涯的影子,随着她的身躯转了个弯,她打开了身前的门,“我说过的,我逃不了!”
砰地一声,门被合了上。
轻透的窗纱,隔离着里室与外廊。临近窗边,木床上的孩子浑然不知周边的纷争,正睡着,睡得安然而恬静。
无涯坐至木床边,双手扶着床边的栅栏,低眉苦笑间,一阵喃喃轻语。
“你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她轻轻地抱起孩子,“我和宣暨旻,终究是要反目成仇的。你若是跟着我回京,朝堂里那帮老腐儒,因着你父亲的身份,难说不会为难你;可你若是跟着宣暨旻……他会好好待你吗?你跟着谁,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她猛眨了一下眼,两串眼泪黏在睫毛上,倔强地不肯下坠。
“你倒是说啊,你该怎么办!说啊!”凛冽的笑容,缠住了她的面颊。似不经意地,她双手一松,便听得哇哇的哭声,瞬时溢满了整间居室。
“你疯了!”门开启的声音,同那人的话声,一样地铿然。
略过了他,无涯径自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