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日色如烟。无涯抱着幼子,独立于山崖边,看山涧里云雾层层叠作深不见底的沧海。
跳下去。这个念头像一张结实的网,紧紧束缚着她的心绪。
只是……她看向她的孩子——人人皆说,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终究是心生不舍。
两个月了。两个月来,她和宣暨旻两人都默契地——彼此不置一言。
两个月前,晨光熹微的侵晨,她披落长发,坐在梳妆镜前,平静地告诉宣暨旻,她不随他去越州了。
他拿起一根金簪,执簪的手在她的颈边滞留了半瞬,终是把金簪插向了她的发间。不由分说地,他抓起了她的手,连拖带拽地把她扔到了马车里。才绾就的疏松发髻,随之落作一头长瀑。
无涯以手擦拭着眼,露出一丝冷笑。
冷笑。
苍然暮色下,往昔的琴瑟和鸣,尽数被轻飘飘的风吹落,落至崖底。树树秋色,山山落晖飒飒地含着千里寂静。
萧瑟的风吹散了她脑中一切怨念。她回首而望,正见不远处村舍晦明。她便一步一步地走下了那座山。
兰苑依旧。
主堂廊前,她听得里头人语。
“宣将军,您难不成是想抗旨!”内侍扯着怪腔怪调。
“内乱未平,逆贼未除,我纵是回了京,亦无颜面见圣上。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宣暨旻句句铿然。
“宣将军,您是否在顾虑会步武忠公的后尘?您其实大可放心,今上不是愚昧之主。况且,还有皇后殿下,她极为欣赏你呢!”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又何需顾虑?”宣暨旻道,“我意已决。待我平乱回京,必亲自向陛下请罪。”
“宣将军啊,您是忠国忠君了,青史留名了,可你叫我怎么与陛下交代啊?您是不知道,陛下近来为着这越州民乱之事,心烦着呢,脾气大着呢。”
“那就劳烦公公代我向陛下请罪吧。”宣暨旻说着,往那名内侍手中塞了一袋银钱。
那内侍斟酌了片刻,终是将那袋银钱塞到了衣服里,领着一众手下,捧着明黄色的布帛,缓步而出。
“见过孝成郡主。”他向无涯行了一礼。
无涯如含隐忧地朝主堂中看了一眼,轻声对那内侍道:“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我还需向皇后殿下请罪呢。”那内侍在她耳边说道,“郡主,勿忘雍姬故事(1)。囯一而已,人尽可夫。”
无涯怔怔地定在原地,不知何时,那内侍已扬长而去。
她似乎记得,那内侍说,还需向皇后殿下请罪……
过了几日,有一名蓝衣男子找上了门来。
“阁下何人?”关俭守在宣暨旻书房前,询问客人。
客人打量着关俭:“我所司之职,与阁下所司之职,是一样的。”见关俭未如他预料般地面露惊叹之色,他只得自报家门:“越州刺史府主簿韩通,久仰宣将军大名,特来拜会。”
“越州刺史府主簿?”关俭似笑非笑,“我见过不怕死的逆贼,却没见过如你这般不怕死到自投罗网的逆贼。”
“逆贼?”韩通轻轻一笑,刻意放大了音量:“果然,亭长出身的刘邦,看不惯欲兴兵造反的韩信。”
书房的门,乍然开了。
“见过宣将军。”韩通恭敬地对宣暨旻行了一礼。
“韩信?”宣暨旻轻挑眉头,看向韩通。
“在下是为章刺史而来。”韩通并不接他的话茬,“以宣将军的雄才大略,应当明白,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你凭何认为我会是你敌人的敌人?”
“麾下若是不愿相信我们,我们也无法。”韩通道,“如此,我们便只得期待与麾下逐鹿中原的那日了。”语罢,他提步欲走。
“结盟可是需诚意的。”宣暨旻立即道,“你主公的诚意何在?”
韩通横了横心:“越州三万兵马,不知可否教宣将军满意?”
宣暨旻盯着韩通:“求之不得。择日,我可否请二位章公来府中一叙?”
“二位主公竟入了宣将军的眼,何其荣幸!”韩通奉承道。
“都打起精神来。届时,我们可有好戏看了。”内厅,宣暨旻对关俭与郑畴说道。
二人虽皆面色如常。
“郑参军可有话想说?”宣暨旻看向郑畴。
“将军,那韩主簿既有闯将军府之勇,自然敢不经其主公同意,而拿主公囊中之物作交换。”郑畴道。
宣暨旻大笑着拍了拍郑畴的肩:“你说的,很对。韩通以二章的名义,拿越州三万兵马作交换,与我们结盟,想必事先并未经过二章的许可;此次,他若能说服二章与我们结盟,于我们而言自然有利;若是不能,他无疑见罪于二章,失信于我,届时,我们便可说服他来投靠我们。”
韩通果未食言。几日后,他就带着刺史章涉及节度使章能一同前来将军府。
“三位请坐。”主堂内,宣暨旻坐于上首,笑意盈盈。
章涉、韩通极其自然地坐了下。章能若有若无地看了上首的位置一眼,又撇过头去,坐在了章涉、韩通的对面。
“久仰宣将军大名。”章涉拱手道。
“久仰章公大名。”似是对章涉的回应,可宣暨旻说这话时,看向的却是章能。
“还请宣将军快言快语,勿要拖沓。”韩通说道。
“勿要拖沓?”宣暨旻笑了笑,“我敢问章刺史,你今日前来,是来投诚的,还是……”话至此处,他故意停顿了几瞬,见其下韩通镇定自若,章涉一副听君由命的样子,章能眼神飘忽,“你今日前来,是来投诚的,还是来劝降的。”
二章面露惊色。
“劝降?鄙人何德何能,竟敢叫宣将军居于鄙人之下。”章涉连忙说道。
章能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章刺史所言极是。”
“是吗?若是如此,自然最好。”
韩通看向章涉、章能二人,若有所思。
三人出了宣府,回刺史府的路上,路过一家戏院。
“王者贵乎?士贵乎?”“士贵耳,王者不贵。”“有说乎?”“有。”(2)戏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入三人耳中。
“颜斶。(3)”章涉不由留步,对韩通道,“这家戏院在演颜斶的故事。”
“颜斶故事?给百姓建的戏院,为何会演历史故事?”韩通奇怪道。
“我让他们演的。”随着戏院门的打开,无涯健步至三人面前。
章能最先反应过来:“见过郡主。”
章涉、韩通亦随之行礼:“见过郡主。”
“你们这是干什么?这还是在大街上呢,我可不想惹得全城百姓的注目。”无涯笑着,“看三位似乎对颜斶故事极感兴趣,要不要也一同进来看一场?”
三人各看了一眼,终是缓步入内。
三人皆在靠戏台的位置就座。无涯毫不羞怯地坐在他们身边,不时鼓掌叫好。
“故舜起农亩,出于岳鄙,而为天子。及汤之时,诸侯三千……”
“这个演颜斶的倒是怪有意思啊,你们说是吧?”无涯手搭着章涉的肩。
章涉不动声色地挪向身边的韩通:“郡主叫我们过来,只是为了看一场戏?”
“不然呢。看你们日日殚精竭虑,也是辛苦,我怜恤你们,叫你们来放松放松,有何不好?”
韩通思索了片刻,道:“无形者,形之君也;无端者,事之本也。我们三人自当明白这个道理……”
“我想说的可不是这个。”无涯打断韩通道,“我最欣赏的,还是颜斶那句‘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夫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得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
韩通、章涉闻言,脸色骤变。
“韩主簿,我听闻,你原是乡野的教书先生,怎就被卷入了这朝堂的血雨腥风?章刺史,我看你也是个老实本分的正人君子。”
韩通不由警惕了几分:“郡主究竟想说什么?”
无涯似笑非笑:“我看你们皆是有识之士,为何甘愿被朝堂斗争搅得形神不全?人生老大须恣意,你们倒不如归卧山林,乐而忘俗……”
“郡主,下官想起家中尚有要紧事未处理,先行告辞了!”韩通言罢,夺路而出。章涉也连忙跟上了他。
无涯红唇半张,似还想再说几句。
“郡主原不是为宣将军而来?”章能绕至她身前。
无涯警惕地打量着他:“我是为谁而来,又与你何干?”
“自然与在下无关。”章能悠悠道,“只是,直至今日,我才知道,某与郡主乃是同道中人。”
(1)雍姬故事:这个故事应该有不少人听说过吧。郑厉公看雍姬的父亲祭仲不爽了,找人女婿雍纠要杀了祭仲。雍姬知道了,跑回娘家问老妈老爸和老公哪个重要,老妈说:“你爹只有一个,但谁都可以当年老公。”(父一而已,人尽可夫。)于是,雍姬听老妈的话,把老公的事情泄密出去,她老公就死翘翘了。
(2)戏里这些对白都是《战国策》原文原封不动照搬下来的(作者表示不会写戏本子啊o( ̄ヘ ̄o#))
(3)颜斶:他的故事,说得简单粗暴点,就是一个快上天的人,跑人齐宣王面前讲你们大王算什么,我们士大夫才厉害呢 还讲了一堆历史典故来论证。最后,毛事没有,人宽宏大量的齐宣王表示:你说得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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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数峰清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