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内。
小烛淡淡的黄晕,不均匀地散落在小桌上。桌边两人,相视对坐,僵持地缄默着。
“不知麾下前来所为何事。”还是赵缵最先打破了沉默。
“其实,也无大事。只是想着,再来看看你,怕下次见到你时,物非人也非。”宣暨旻道。
“麾下此言重了。”赵缵说,“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但愿如此吧。”
赵缵深吸了一口气。
“你若知我心意,就勿要再避重就轻。”宣暨旻道。
“我可否,问麾下一个问题。”赵缵不停地抚着掌心,“范老将军谋叛之事,你参与了多少?”
“我确是参与了不少。可惜,终无法保住范老将军一代忠良的性命。”
赵缵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按了按自己的胸膛,强使自己保持镇定:“我非此意。那个谋叛信件,是你造的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住。
“需不需我与你解释解释此事的前因后果?”赵缵起身,走至窗边,面向窗外明月,“那日,徽……有人告诉我,童家兄弟的身份不简单,他们或许会是西燕的细作。你恰在门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我们有所察觉,你为打消我们的怀疑,磊落地走了进来,将偷听一事嫁祸与童家兄弟。由此,你得知了童家兄弟的细作身份。在范老将军出征西燕时,你和关主簿寻找失踪的石家兄弟,却遇上了童家兄弟前来冒充。你明知童家兄弟的身份,却仍旧假装不知道留下了他们,因为,你要好好利用一番他们的细作身份。
“你事先造好了那封谋叛信件,夜半派人将它送与童家兄弟,并按原计划去袭西燕粮仓。你们果真遇到了西燕的埋伏。童家兄弟及拓跋将军或是出于不慎,或是出于刻意,弄掉了那封谋叛信件。沈二郎拾到了它,将其作为范老将军谋叛的证据……”
“然后呢?”宣暨旻面不改色,平静地听着。
赵缵瞅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认识的陌生人:“范老将军一代忠良,你究竟为何要如此?”
“你编的故事很精彩。”宣暨旻起身,揽住了赵缵的肩,“可是,有件事情你说不通:我为何要陷害范老将军?于情,他对我恩重如山,我陷害他乃是忘恩负义;于利,那时我和他还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为何要自损臂膀?”
赵缵目光一滞,哑然无语。
“你今日与我讲这些话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告诉我,你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事情?赵仲承,我了解的你,可从不是一个会为好奇心而送命的人。”
“我不为了什么,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赵缵坦然道,“若真是你陷害的范老将军,你便对不起景囯兵卒,对不起孝成郡主。”
“时至今日,我也不妨与你坦诚而待。”宣暨旻对着如霜明月,裂出一笑,“那日,我确是在你账房外,听到那时的庄大姑娘,而今的庄后,提醒你提防童家兄弟。而后,她有所察觉,跟着我的殷雷连忙带着剑逃跑,我却坦荡荡地进了去。我原先并不想欺瞒你的。只是,我厌恶你身边的庄氏,我厌恶她那副自作聪明的样子,尤其她看我的眼神,宛如一个多疑的君王看不忠的臣下。所以,我扯了谎。
“谋叛信件我确实做过,但是,我想害的不是范老将军,而是沈恪传。我说过,害范老将军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我想着夜袭西燕粮仓,造了一封以沈恪传署名的谋叛信件,而后命人将它交给了童家兄弟。我造了两份,有一份留在了自己身边。我照旧率兵去袭西燕粮仓,把兵卒分成了两队,一队去打头阵,想必会遇到得了消息的西燕兵将的袭击。而后,第二队再前去接应第一队,两队前后夹击,必能将西燕兵将打得头破血流。待天明,我再拿着手头那封伪造的谋叛信件去告发沈恪传。如此,我既赢了景、燕这场战役,又成功构陷了仇人之子,一举两得。
“但我想不到,无涯竟打了和我一样的主意,也去袭西燕粮仓。我更想不到,沈恪传竟拿了另一封谋叛信件,质问范老将军。那封谋叛信件是谁造的?出于什么目的而造?我的那封又落于谁人之手?这些我全然不知。那时时局动荡,我更不敢拿出留在身边的那封信函。”
赵缵无言听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缵有何胆量敢不信宣将军的话。”
宣暨旻看着他:“你还是同以前一样叫我吧。”
“那日在天水楼,我们都无意结义。既然如此,又何必为了所谓的‘兄弟情’乱了官民之礼。”赵缵苦笑,“麾下可知,宋太祖登基的第三年,在太庙寝殿里放了一块誓碑,上有誓词三行: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遣之。你看,后桃园三结义的故事,何尝有你说得这般残酷?”
“你还记得……”宣暨旻的目光,与月光溶溶一片。
赵缵回到桌边,再度坐下:“麾下还有何话要说?不如在今晚,也一并说了吧。”
宣暨旻亦自然地与他隔桌而坐:“今晚,我们也坦诚地说了这么多话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可愿跟随我?”、
想起眼前人对徽瑶的态度,赵缵颇为犹豫。
“你不是早问过我了吗?我说了,我平生之愿,不过如齐国鲁仲连。”赵缵说道。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你可知,我自请去越州讨贼,为的是什么?”未等赵缵回答,宣暨旻先接了下去:“原本,我只想着,杀了沈家父子,为先父报仇。却不想,自永康到昌顺,那些皇帝一个个都这般懦弱。我对朝堂已失望透顶。在当初陛下闹着废后时,我就想着退守雍州,待时机一到,打着为贤后鸣不平的旗号揭竿而起,如此必可得庄后党羽的支持。却不想,废后之事就那样不了了之了……而今这个好机会,我是万万不能错过了。”
赵缵仓促的目光落在了镂花的门上——宣暨旻既将如此重大之事告知了他,他若是不答应,怕是不能活着走出天水楼了。
“灯油尽了,我去添点油来。”他讪讪地笑着起身来。
宣暨旻却拉住了他:“叫仆人进来就是了,何须亲自跑一趟?”他对着欲说还休的赵缵,极其真诚地露出一笑。
“我……还是亲力亲为的好。”赵缵不等他反应,提步欲出。
“怎么?还想糊弄我?”赵缵听得此言,蓦然回首,满目的诧异与失望皆映在了宣暨旻波澜不惊的双瞳中。
“你不愿意替你父亲报仇吗?你不愿意实现你的野心和抱负吗?”宣暨旻自目中融出一点笑意,“你我本是一类人。朝廷把你和你父亲这两颗珍珠当作鱼目,可是我赏识你,待我事成,必不会忘了你的恩德,我给你封侯赏爵、荫及子孙,你看可好?”
赵缵终于决定把话挑明:“你为何偏偏要造反?”
“我为何不反?如果我做了皇帝,我可以做到选贤举能,我可以派兵征服西燕,让景国从此免受西燕的骚扰,我可以做得比陛下好!”宣暨旻挽着赵缵的手,目中闪着期盼的光,“你为何还要忠于这样的朝廷!”
“非王民,社稷之民。”赵缵坚定道。
“好,我知道了。只愿你以后,不要后悔。”宣暨旻贴着赵缵的耳朵,悠悠道。言罢,他提步向门边而去。
门却好似贴在了门框上一般,几度推门不开。他索性用脚一踹,未果,一阵痛意驻留于脚尖处。 “原来你也不过赳赳武夫。”灯影落在赵缵脸上,连青色的衣袍都粘上了火红的灯影。
“是你。”宣暨旻鼻间呼出一缕游丝,“我还真是低估了你啊。你不怕,我日后得了势不放过你吗?”
乒的一声响亮,一柄霜刃已架在了赵缵的颈间。月光、灯光,皆反射成剑刃上星星点点的寒意。
透过朦胧的窗纱,赵缵瞥见无涯的身影若隐若现于外。
“是我又如何?事先,我就吩咐过仆从,待我们二人入内,拿重物将门堵上,如此,里头的人便出不来了。”赵缵镇定地笑着,“麾下稍安勿躁,天水楼的伙计,向来最听话了。你要是杀了我,可就真的出不去了。”
“郡主,我求你了,天水楼是赵家百年的基业,烧不得啊!”随川的声音,透过窗纱传进来,化作屋内两人心上的惴惴。
“无涯……”汪汪的水花,霎时洗去了宣暨旻目中一切燥火。
赵缵小心翼翼地挪开了颈间剑刃。
“对啊,烧楼。”带着可怕的笑容,宣暨旻收起剑柄,拿起桌上的烛台。
赵缵环顾四周,不断摩挲着手掌。
但当第一缕火花绽放于地的那一刻,他终究是失控了。
“你……你疯了!”他跺着脚,试图踩灭那团火花。
“你可以不顾一人之性命,但是天水楼,是赵家百年的基业,你无法不顾,是吗?”明亮的火花,照得宣暨旻脸颊欲燃,“要么,你放我出去。要么,我们同归于尽。”他贴近了赵缵,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帮我劝住无涯那个疯子,我可以放过你一次;不然,我们只能一起死在这里了。我信守承诺,不动你,也不动赵家。”
赵缵再度忧心地朝门外看去,又长叹了一口气。
无涯将面颊贴在门上,盈盈欲出的泪水,沾湿了窗棂纸。
“郡主,我求你了。”随川、傍阴乃至赵家一众仆从伙计无不跪地乞求,“天水楼是我们赵家的命脉啊。您想着为国为家奉献其身,我们都只想当个小老百姓平安度日啊。”
无涯目光灼灼,仿佛已看到一望无际的大火,燃去了一切。
时至今日,她已不愿再做从前的长孙无涯。他希望她怎样做,她偏就不让他遂意。
无涯抬起眼眸,深深地,望着门内朦胧的影子,不知是留恋,还是怨恨。
故事到了这里,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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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残灯无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