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穿堂中的沈恪先,恰见满面愁容、踌躇不前的郑畴负手立于窗边。
沈恪先略加快了脚步,跫音渐走渐响在郑畴耳畔。
“沈大郎安!”迟钝的郑畴仓促地向沈恪先行礼。
“我哪里安了。”见郑畴仍旧愁眉不展,沈恪先放下姿态,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我只是调笑一句……”
“无甚事,畴适才失仪了。”
“我问你怎么了,你失仪不失仪的与我何干?”沈恪先略恼,“我还会因你失仪治你个什么罪不成?”
郑畴抬眼,一双波澜不惊的瞳仁静如湖水:“沈大郎,西燕战事恐将近。”
沈恪先转身,避开了郑畴的目光:“你从何得知?”
“我有一堂哥在雍州经商。”
“这么巧啊?”沈恪传似笑非笑,似疑非疑。
“沈大郎应当知道孰轻孰重。”郑畴句句铿然,“我从何得知西燕将战并不重要,西燕将犯界才更为重要。事关景囯国土,我们必需尽早设防。”
沈恪先目光柔和了几分:“这种事情,你告诉我又有何用,该去和沈恪传讲啊。”
“那便请沈大郎替畴劝说沈将军。”
“你自己为何不亲自去劝?”
郑畴叹了口气:“薄言往诉,逢彼之怒。(1)”
沈恪先目燃火炬,对着窗边白日自言自语:“他永远这个样子!他们父子两个都一个样!”
郑畴闻言,却轻轻一笑,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拂着袖子,向着与沈恪先相背的方向飘然而去。
天水楼。鼎沸的人声将阵阵如云如雾的茶烟染得猩红猩红。
蔡襄阳摇着折扇,一步一踏脚,垂肩长发如同一丛杂草。
在进进出出的人流中,赵缵一眼就看到了他。
“许久不见。”赵缵笑道。
“可不是嘛。”蔡襄阳翘着脚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几日不见,你又老了许多。”
赵缵哭笑不得:“你就不能说得好听些吗?”
“好听些啊?我该怎么说?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蔡襄阳调笑道。
“够了。”赵缵推推蔡襄阳的肩。
“诶,你们可听说了?”不和谐的声音,像只飞虫钻进赵缵的耳朵,“陛下把兵权交给沈二了!说是闻西燕战事将近,夏老将军年事已高,军中多务,恐其力不从心。”
“给他啊?那可有好戏看了。”
“什么好戏?”
“看他们沈家父子在朝堂上一唱一和做好戏啊!”
“得了吧,你就一草民,他们在朝堂上一唱一和你也见不到啊!”
蔡襄阳鼻间泻出一丝笑意,对赵缵道:“恕我直言,你们景囯将亡啊。”
“为何?”赵缵目似一江粼浪。
“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我每次来天水楼,听那帮人谈论时政时,他们永远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若是连百姓都不关心国家的生死存亡,这个国家又能存在多久呢?”蔡襄阳指着不远处那群叽叽喳喳的人,“以前,我还抨击商鞅说的‘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而今看来,若是在你们景囯,这话可在理得很。”
“你终于知道,那话是商鞅说的了?”
“哦,我说错了,那话是吕不韦说的。”蔡襄阳忙道。
赵缵笑了笑,蔡襄阳的反应似在他意料之中。
“那你难道想让他们上个万民书,告诉陛下令沈恪传执掌了军中大权会如何如何吗?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言明其中的弊害?即使是反沈党,也并非所有人皆是狷介之士。”
“官也好,民也好,一个个都太多私欲,真正有大局观,为社稷着想的人太少了。”蔡襄阳叹道。
赵缵怔愣片刻,随即微笑道:“这话可真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那我应该说出怎样的话?”蔡襄阳笑意盎然。
“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景囯的官民如何不好,难道你们西燕的百姓就个个言政谆谆吗?”赵缵问。
“过去的西燕,真可谓是‘其政闷闷,其民淳淳’(2)啊。”蔡襄阳略带自豪道,“穆同尊在位时,平民百姓跑到皇宫门口骂皇帝都无人理会。百姓在家杀了只鸡,就敢去街上拦下皇帝的车架邀请皇帝寒舍一叙,皇帝亦热情以待。这些在你们景囯,可都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吧?”
赵缵如有所动,蔡襄阳叹了口气,又道:“可惜啊,淳于郴这个迂腐的汉人,非提倡孔孟之道,提倡礼法。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3)如今我们西燕,竟沦落至此!”
“你很喜欢道家学说?”赵缵问道。
“当然!我恨不能早生几千年,好向老子去求学问道。”蔡襄阳说着,面上的笑容又淡了去,“可惜,你们景囯人多信孔孟之道,自古儒道相轻。他们都忘了,他们敬仰的孔夫子,也曾师老子呢。”
百般红紫排成小径两旁鲜艳的仪仗。
徽瑶立于花柳畔,身影遮去了摇曳生姿的花影。
“妾身给皇后殿下请安。”沈盈月逶迤至徽瑶身后,得意的笑容毫不掩饰地被展现在了徽瑶眼前。
徽瑶目对一丛红嫣,尚未开口唤起,沈盈月却兀自起了身。
“贵妃娘娘……”翠绡出口欲指责。
“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又何必接受世人的顶礼膜拜?”沈盈月嗤笑道。
“泥菩萨?”徽瑶不怒反笑,“纵使是泥做的菩萨,只要一日还未滩作泥,它便仍然是菩萨!”
沈盈月晃着珠钗,铃铃声清晰在徽瑶耳畔:“你以为,你斗得过我吗?”
徽瑶目现寒光。
沈盈月掩帕轻笑,摇着帕子满意地离了去。
日色正浓。无涯舞剑于中庭,轻盈的剑影带动着强风翩翩而起,战栗了一树的绿叶幽花。
“郡主安。”不过中庭的张璟面上挂着勉强的笑。
一柄霜刃,猝不及防飞至他颈间,化作一条将翱将翔的毒蛇。
“郡主这是作甚?”张璟挥挥手,“这对郡主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我也没想着做什么。”无涯收回了剑柄,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张璟的肩,“我闲来无事,玩闹一番,还望阁下勿要见怪。”
“不敢不敢。”张璟连忙摇摇手。
无涯面露满意的笑,不再理会张璟,大步流星向内厅而去。
绿树浓荫,遮挡了廊下关俭一双如炬的眼。
“你找我?”无涯迈入书房,豪声问宣暨旻。
关俭手执一卷书,默默地观察着无涯一举一动中的破绽。
宣暨旻不语,只将一方黑润的墨敲在桌上。无涯瞧着宣、关二人的态度,不由警惕了几分。
“怎么,给我搞会审吗?”无涯擦亮了嗓子,叫道。
“郡主。”关俭向无涯作了一辑,“大抵昨日午时,一小丫鬟送来一盒墨,称是郡主命她送来的。”
“然后呢?”无涯清冽道,“这墨里有毒,所以你觉得我想谋杀亲夫?”
“这墨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闻久了会使人精疲神惫。”关俭凛冽道。
无涯弯唇一笑。这招着实够阴的,即使要不了宣暨旻的性命,也可挑拨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
“你不为自己辩解两句吗?”宣暨旻抬眸直对无涯。
“辩解?我为何要为自己作辩解?怎么,你敢怀疑我?”无涯咬重了“敢”字。
“不敢不敢。”宣暨旻笑着摇了摇手,“我要是敢说一句怀疑你的话,搞不好你又一柄剑架在我脖子上,我可是惜命之人。”
无涯横眉一竖,故作威严道:“你给我再说一遍!”
本是一句玩笑话,好巧不巧,一个扎人的字眼乍然蹦入她的脑海。
“又一柄剑架在你脖子上……”无涯挑眉,一记眼刀飞向关俭,“你为何要说‘又’?”
关俭低首对文书,面不改色。
无涯的目光,投在宣暨旻身上,化作一滩霜:“你找了人监视我?”
“监视?”宣暨旻握住无涯的手,“只有情分疏薄、互相猜忌的夫妻间才需监视,你我的情分可至于此?”
“你都这么说了,自然不至于此。”无涯不怒而笑。
关俭瞧着无涯夫妻二人你侬我侬,轻咳了一声,打断道:“将军,沈恪传将至。”
无涯面上的笑容霎时凝固了住。
“来就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宣暨旻道。
“你们都记着,我病了!”无涯扭头道。
“病了啊?那我可不照顾你。”宣暨旻笑道。
“你既然明白我的意思,就不要再说出这种话了!我现在无心与你调笑!”无涯微恼。
“你不想去招待沈恪传,是吗?”宣暨旻挽住无涯的手,“你称病不去见他,小心他找个探病的由头上门来找你的麻烦。”
“那我可求之不得!”无涯眉头轻扬,没好气道,“他若真上门来找我的麻烦,我就和他玩一出瓮中捉鳖。”
“沈恪传少智,可他手下还有张璟和郑畴呢。这两人,一个脸皮厚,一个诡计多,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无涯不再言语。
“你放心,我并非懦弱不敢为之人。沈恪传若是要我们夫妻二人的性命,我断不会坐以待毙!”宣暨旻抚着无涯的手,道。
(1)句出自《诗经·柏舟》
(2)(3)两句都出自《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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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其民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