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二日。艳阳高照。
赵缵早早地候在了天水楼前,含情脉脉。半面朝阳,半面阴影,半边金,半边黑,无缝接合。身后熙熙攘攘的人声如同潮水,气势汹汹地要冲垮他这道大堤。
飞驰而过的宫车,碾碎了一地的尘土。赵缵随着街道两旁的男女老少一同跪了下,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渐近在他耳边,烁烁金光如剑芒一般刺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他的眼随着那道金光迎难而上。
朝阳裹着她的身影,朦朦胧胧,似假却真。那束如黄昏霞蔚一般的光,自她双眸中流泻而出,不远万里,穿透一切,直射他心。
赵缵怆然暗惊,连忙低首。往事涌上心头,化作满腹的酸水。
待他再抬首前望---人如潮,烟尘如雨,一道道辙痕横亘在街上,标记着宫车的来时路。
“看什么呢?”长孙无虞看着掀下车帘的徽瑶,笑着问道。
“看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1)”徽瑶略略低了低头,不欲让长孙无虞看出她眼中的破绽。
“这样啊……”长孙无虞窥看着她黯淡的眼角,欲说还休。
天水楼柜台。赵缵呆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双目凝光。千万缕愁思织成千千结,套在他的心头,欲出不得。
他信手拿来一张白纸,蘸墨挥翰写下了首打油诗:
徽睇何处看?空锁瑶台中。
千万思难剪,唯恐梦中逢。
唯恐……他人都应是“几回魂梦与君同”,为何他要用“唯恐”?
赵缵猛眨了一下眼,只觉这两个字分外扎眼,烦躁地将薄纸揉成了一个球。身似浮云,心如飞絮。
浪潮般的人群,把他冲到了街头,他像一尊没有灵魂的躯壳。鼎沸的人声,以乐衬哀地聒噪着。凭着记忆,他向城西而去。
“赵掌柜请稍等片刻。”迎接他的是绿阑。
“蔡襄阳呢?”赵缵问,“你去告诉他,今日我空手而来,唯两袖日光算作诚意。”
“我们蔡先生啊,来无影,去无踪,你能见到他便是缘分。”绿阑仿佛没有听到赵缵后半句话。
“来无影,去无踪?那我守在此处,能否守到相逢之时?”赵缵似问非问。
“想进来就进来吧。”楼上一排木窗间,镂出一个方形的空。
蔡襄阳闲坐于二楼雅间中,烹茶以待。迎接他的,却是南辕北辙的赵缵。
“跑什么?我有那么可怕吗?”他自言自语道。
青州。
徽瑶携着婢女踏出驿馆的门,手伸成半空中一段折线,豆大豆大的雨珠跳动在她的掌心,如同雀跃的孩子。风为线,雨为珠,倾泻成垂挂屋檐下的珠帘。
“陛下大喜!皇后殿下大喜!”如雁恭维道。
徽瑶不语,半只手浸在雨幕中。隔着瓢泼大雨,民间一派久旱逢甘霖的喜悦气氛影影绰绰在她的脑海中。
嘴角的弧度,却被一件烦心事掰得下弯了去。
“怎么了?”翠绡察觉到了不对,低声问道。
“回京后,让人在朝野上下散下传言:是小皇子的降生,给黎民百姓带来了福音。”徽瑶道。
翠绡微曲下膝:“奴婢明白了。”
回京时阵仗之浩大,与出城时相比不减反增。
“小皇子呢?”徽瑶回到京中,未等坐定,先问侍女道。
那侍女慌慌张张地跪了下:“小皇子……小皇子……近来情绪不佳,时常哭闹,着实不宜面见殿下……”
“孩子有几个不哭不闹的,本宫还会因他哭闹降他的罪不成?他为何时常哭闹?太医来看过了吗?乳母呢?”徽瑶似有怒意。
“小皇子……小皇子并无大恙,殿下大可放心……”
“刚刚还有事,现在又无事了?那你倒说说,你是刚才在欺瞒本宫,还是现在在欺瞒本宫?”徽瑶话音冷冽。
“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小皇子确实无大恙……他之所以哭闹,大概……大概只是还不适应生母不在身边的日子吧……”
“生母不在身旁?”徽瑶轻轻一笑,整张脸仿佛都要渗出毒来,“本宫此行回来,你们都不把本宫当成后宫之主,是吧?”
“奴婢无此意……”侍女连忙道,“是……是贵妃娘娘,她说……昭仪娘娘和照看她的黄太医……行苟且之事,把昭仪娘娘打入了冷宫……”
月华宫正殿。
已位至婕妤的关氏举起茶盏,半透明的清茶淘着瓷白的碗底。她小心地抿了一口,又放下了茶盏,瞥了眼上座----徽瑶仍波澜不惊地笑着。关氏环视了一圈面色如她一般凝重的众嫔妃,如坐针毡。
“贵妃娘娘到!”随着内侍这声高喊,沈盈月款款而入,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慵懒无力地对徽瑶行了一礼。
“你可终于来了。”徽瑶轻描淡写道,“今日这出大戏,可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
“为我准备的?那我可要多谢皇后殿下的好意了。”沈盈月面不改色。
徽瑶扶着椅把,以闲叙家常的口吻开门见山地问道:“沈妹妹,你说,以下犯上,蔑视中宫,这该当何罪啊?”
沈盈月闻言,掩鼻一笑:“姊姊是在怪我礼数不周到,还是怪我私自做主把庄昭仪打入了冷宫?”未等徽瑶答复,她先辩解道:“您是不知道,我和关婕妤、平婕妤二人一同探访庄昭仪,竟见到她在与黄太医行苟且之事,这着实有伤风化啊!我念皇后殿下舟车劳顿,不敢拿此等芝麻小事劳烦殿下。”
“这你可错了。”徽瑶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言至此处,她的话温骤然降至冰点,“何况,本宫毕竟是后宫之主,你们总得告诉本宫,此事的前因后果吧?”
关氏欲开口,不料徽瑶却指着平氏道:“你来给本宫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平氏慌忙四顾---在座的人中,就数她最不为起眼,她想不明白这烫手山芋怎么就被丢到了她手上。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连忙撇清关系道。
“哦?那可奇怪了。适才,沈贵妃可说,她与你还有关氏一同去探访的庄昭仪。”徽瑶着重强调了“一同”二字。
“皇后殿下。”坐不住的关氏起身道,“您有所不知,平婕妤乃是涵养得当之人,自是不屑于去看此等场面。”
“平婕妤怎么想,你竟比她还要清楚,看来你们二人交情甚好,都到了心有灵犀的地步呢。”徽瑶不咸不淡地说道。
“陛下驾到!”这一声高喊,打破了众人的争执。
满殿的妃妾无不盈盈下拜。
“发生了什么?皇后这是做什么?”长孙无虞问道。
“表哥。”沈盈月扑向长孙无虞,恶人先告状,“她们说,是我陷害的庄昭仪,你信吗?”
长孙无虞怔了一下,沈盈月的笑颜摇曳在他目中,“怎么会?何人这么说?”他问。
沈盈月毫无顾忌地靠在了长孙无虞肩上:“除了我们英明的皇后殿下,还会有谁?”
徽瑶闻言,嘴角轻勾:“如雁,你把本宫适才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是。”如雁屈了下膝,“皇后殿下命人复述庄昭仪之事的前因后果,不知贵妃娘娘是误会了哪句话,因何以为皇后殿下在构陷你?”
沈盈月哑口无言,自知理屈,索性贴在了长孙无虞肩旁,泫然欲泣。
长孙无虞双目凝霜,一手揽过沈盈月,以无声给予她若有若无的安慰,两束目光放向徽瑶---剑光火影,聚集在她深不可测般的眼睛里。他连忙移过眼来,低眉注视着沈盈月,好像在注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见过皇后殿下。”红绡对徽瑶行礼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徽瑶肃然问道。
“香!那香炉里的香有问题!”红绡忍不住叫了出来,“那日,黄太医一如往常来给昭仪娘娘看脉,昭仪娘娘向来不喜太多人陪着,所以那时,殿内除了娘娘、我和黄太医以外,再无他人。奴婢闻着那香,只感觉身子一软,全无意识。再醒来时,就见沈贵妃带着平婕妤和关婕妤来向昭仪娘娘问罪……”
“庄昭仪的司侍宫女何在?”徽瑶厉声问道。
“庄昭仪的司侍宫女绮霞,几日前投井自尽了。”红绡回道。
“她还知道斩草除根啊。”徽瑶冷笑着,抚碎了茶案上的花瓶,“香……还出现在庄昭仪宫中……纵使我们证明了问题出在香上,她还是可以把这顶帽子扣在徽琬头上……”徽瑶手掌压着大腿,强使自己保持镇定。
“殿下,陛下来了。”一小宫女通报道。
(1)“市列”一句:出自柳永《望海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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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空有并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