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贪权势?”书房里,宣暨旻听着无涯这番叙述,不由自主地笑了,“她这是害怕我和谁争权啊?”
“你打算怎么样?”无涯问。
“我打算怎么样?你居然先来过问我的意见,而没有自作主张,这可让我受宠若惊啊。”宣暨旻悠悠道。
“少说这些没用的,你到底打算怎么样?出兵还是不出兵?”
“你以什么立场问我?”见无涯微微错愣,宣暨旻又笑道:“你现在到底算是我的人,还是太子妃的人?”
“我……何须这般泾渭分明?”
“模棱两可才在朝堂上才最易得罪人。”
“我以徽瑶闺中密友的身份将她的话带给你,但以你妻子的身份过问你的意见。”无涯粲然一笑。
“是吗?”宣暨旻揽过无涯的身子,“那你也以我妻子的身份,帮我参谋参谋,我到底是出兵好,还是不出兵好?”
“我们几日前才给范哥哥送信劝的他退兵,现在我们再出兵征讨他,岂不显得我们好谋而无信?”无涯摸了摸下巴,又道:“可是,我还是希望出兵征讨他的人,是你,而非沈恪传。”
“后半段话,我是以范立表妹的身份对你说的。”无涯补充道。
“我们若能不费一兵一卒而令范立止戈,该有多好。”主簿关俭道。
“若是这样,自然是最好。”宣暨旻目对无涯:“你说,我们去了雍凉,却拖延不战,如何?”
“拖延不战?你是想拖到陛下去世,待举国同丧,范立就不得不止戈回京奔丧了,是吗?”无涯搓搓手,“沈存高会没想到这个方法?却劝太子派兵讨贼,只怕他别有居心啊!”
“你犯傻了。”宣暨旻手指敲敲无涯的脑门,“沈存高这么做,是为了让沈恪传立功,也是为了借此机会在雍凉收拢沈家的势力。”
“是哦。”无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可是,沈恪传能成什么事?”
“不能成大事我们才更容易争取到这次机会啊!”殷雷道。
“准备车驾!我要入宫见太子殿下!”宣暨旻对门外吩咐道。
“我和你一起去!”无涯连忙跟着他起身,“你放心,我不会说忤逆的话。”
无风无雨亦无晴,一个宁静的夜晚。
沈恪先坐于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被窗框束缚的天。寂寞的夜晚,连星星都疲倦地睡了去,再不肯相互争辉。留得一片茫茫天,像浓墨染成的粗布,覆盖着大地。
东边的觥筹交错声、起座喧哗声,穿过层层宁静,划过沈恪先耳边。
“大郎,郎主在东苑设宴为二郎送行……”东风垂首,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一刻钟来,你已经把这话翻来覆去讲了总共十次。”沈恪先似有隐怒。
“是……是……我不说了……”
“设宴?”沈恪先冷笑,“看来,丞相对他期望很高啊,等他回朝时,别大失所望才好。”
东风静默于一侧,不敢称是也不敢说不是。
“我倒是奇怪。”沈恪先抚摸着桌上触感凉如玉的瓷瓶,“听说今日在太子那儿,沈恪传和宣将军还有孝成郡主闹了一顿。就凭沈恪传的才学,怎么说得过他们夫妻?”
“二郎还带了一个人……是……郑参军?”东风凑近了沈恪传几步,等待着他下一个问题。
“哦,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你退下吧。”不曾想,沈恪先只这淡淡一句,就再无下文。
东风颔首退了下,默默地在心里贬斥了一番这位主子的脾气。
令沈恪先失望的是,不出一个月,沈恪传就活捉了范立,凯旋归来。
东风倒是学得机灵了,不再一遍遍地提醒沈恪先沈存高在东苑设了宴,默然侍立一侧,低眉顺眼。
他的主子,木然于窗前,像一只呆望笼外的玉笼鹦鹉,深远的目光透过重重暗夜,化作一只扑向东苑的蝙蝠。
宾朋的喧哗声不绝于耳,像一只老鼠隐隐索索在黑夜这垛草丛间。
“郑参军当真是年轻有为啊,此番仲孝能成功擒贼,郑参军功不可没。”坐在上首的沈存高,亲自为郑畴敬酒。
郑畴瞥了眼面露愤懑之色的沈恪传,举酒对沈存高笑道:“也是因沈二郎英勇无畏,虚心纳谏,才能有今日的成就!”
“是!”沈存高又举酒对沈恪传道:“为父敬仲孝一杯。”
“怎么不见沈大郎?”沈恪传的下属张璟问道。
沈恪传闻言,眉头一皱。沈存高面上的凄色转瞬即逝,随即平静道:“孟礼病了,怕把病气传给你们这些客人。”
“客人们可不怕被传上病气,是吧?”沈恪传面向张璟与郑畴。
在座宾客举起酒杯,生生将欲出口的话灌了下去。唯张璟道:“当然不怕。许久没见沈大郎了,甚是想念。”
“待大郎病好了,你自有机会去见他。”沈存高握酒樽的力度重了几分,霎时有滴滴清液溅出。
众宾客讪讪地笑笑,举箸夹起眼前的玉盘珍馐,仿佛没有觉出沈存高极力克制的怒意。
“唉,张璟对大哥,可是‘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啊,父亲这是叫张璟再熬几年啊?”沈恪传仍不罢休。
“爱熬多久熬多久。”沈存高给了沈恪传一记眼刀,“怎么,所谓的好友,为他等个几天都不愿意?”
张璟谄媚地笑:“愿意愿意,怎么不愿意,在下就是为了丞相和沈大郎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
“那就好。”沈存高一笑,满座人都觉有丝丝阴冷的风刺入自己皮肤。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范栩的事情,三司查了几个月却没查出什么,最后在沈丞相的催促下早早给了个谋叛罪,再加之范立的谋反罪……沈存高主张诛九族,不想此事竟惊动了退居潇湘的张老丞相,因德高望重的张老丞相上书,及御史大夫丁崇岭、翰林学士孔令照等人的力争理据,最后给出的处决是诛三族。
“还有,御史中丞胡爱众,以自己进御史台来未力寸功为由,自请贬谪为润州刺史。”关俭持着文书,面无表情。
“哦,我知道了。”无涯倚着宣暨旻的肩膀,仿佛被抽去了脊梁。
“想哭就哭吧,别勉强。”宣暨旻道。
“哭?我为什么要哭?我为什么要哭?”癫狂的笑容,将大半张脸尽抢夺了去,“范府!范府!带我去范府!”
“范府现在正被重兵包围,范家的女眷尽被软禁在内。”关俭板着脸,语无波澜。
倏地一声,无涯一个劲站了起来,直往门外撞去。几层积云遮挡了明月,留得无涯缥缥缈缈、若有若无的影子神出鬼没地飘忽在地上。
一道黑影,停驻在她影子的身后,渐渐的,两道影子合拢成了一道。
“疯子!”宣暨旻双手紧紧扣着无涯的手腕。
“我无所谓,大不了担一个罪名,要杀要剐随他们!”突如其来的泪水,淋湿了她的一字一句,“我才四岁的时候,我爹娘就去世了,是舅舅舅母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如今,我别无他求!只想再见舅母最后一面!”哽咽的字句,呜呜咽咽从嘴里吐出。泪水,如杨花一般四处飘散。
宣暨旻微微一愣,随即执起她的手:“你若是铁定了心要过去,我陪你。反正横竖都要被你牵连,还不如陪你一道违法乱纪。”
笃笃笃的马蹄声,分外清晰在孤寂的夜里。
如关俭所言,范府早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守卫们像一棵棵挺拔的树,头顶的,是无穷无尽空旷的寒冷。守彻寒宵,不眠不寐。
“郡主。”一位老妈妈打开了大门,却是坚守底线地未踏出门槛,“通天寺。”
无涯的泪水,随着关门的吱啦声决堤而出。
“走吧。”她对宣暨旻道,“去一趟通天寺。”
通天寺后禅院。月光给堆积的废弃木材镀了层银边。
呻吟。
喊叫。
血腥味。
原来尽是深沉的夜的杂质。无涯似是猜到了里头发生的事,作势要推门而入。
“施主,勿要贸然入内,打乱了里头人原本的规章。”悟生和尚双手合十,躬身对无涯劝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约两个月前,范家派人把她送来的。适才一丫鬟跟她讲了范家的事变,她受惊早产,才七个月,不知道稚子……唉,稚子无辜,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两个月前……无涯不由叹舅母的未雨绸缪。
半透明的影子,徘徊于满地银霜间。寒冷的夜,汗,滴在地上,化为晶莹的冰珠。
“会没事的。”宣暨旻苍远的声音跟随着她的身影,“大不了,你还有我。”
婴孩儿的啼哭声,将无涯的担忧、焦躁尽数打碎。
“郡主。”孟嬷嬷抱着一团婴孩,迤迤然而出。
“嬷嬷……”一小丫鬟面带忧色跑出,“袁姨娘……去了。”
悟生和尚双手合十于前胸,口喊着阿弥陀佛。无涯撞入宣暨旻怀中,欲哭,泪水却早已干涸。孟嬷嬷双眼一闭:“造化,造化。”
“嬷嬷,这个孩子,该怎么办?才在娘胎里待了七个月,身子虚弱得很,都不知道活不活得下去……”
“住嘴!”孟嬷嬷斥责那小丫鬟,“她是范家唯一的后人!活不下去也得活下去!”
“嬷嬷。”无涯起身,影子遮挡住了孟嬷嬷身前的月光,“带她走吧。”
孟嬷嬷凝视着她,仿佛在凝视一件携着旧事的陈年杂物。
“带她走吧,带她离开京城,等范家事件的风波过了再带她回来!给她最好的条件,教她习武,告诉她,让她记住,她姓范!”无涯声音清冽。
“好。”孟嬷嬷声如风入松,“郡主先给她起个名字吧。”
无涯抬首。晚风掀开了云层做的帘幕,一钩素月溢着清淡的光,无声无息。
“佼人,就叫佼人。”无涯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佼人’。”
颠簸的马车,震荡在疏条交映的树影间。
无涯靠着宣暨旻的肩,昏昏沉沉,似哭非哭,似睡非睡。一个短暂的夜晚,一个似比此生还长的夜晚。
身旁的人,以沉默安慰着她。
宣暨旻淹没在往事、今事中,欲出却陷。陪伴着他同车的女子,此时此刻却是没了声息。
见她双目紧闭,嘴角含笑,呢呢喃喃着细微的声音,他轻轻摇了摇她的身子。
她睡了。
这里来说明一下,关于“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这句里的“佼”字,部分《诗经》的注解有说“佼”字同“姣”。如果是通假字,按理说取名应该是用原字比较好。后来我又翻了《古汉语字典》以及百度等资料,觉得这两个字应该是互通的,佼人或是姣人都有,是一个意思,都不算错。
不过,我觉得范佼人念起来,比范姣人顺口得多,文里起名用的是范佼人
( ๑ŏ ﹏ ŏ๑ )(话说我作死啊,干嘛非要用这些有争议的字给人物取名(°ー°〃),老老实实地取个小明小红的不好吗━┳━ ━┳━)
特此说明一下,如果考据党非要纠佼人这处错误,我。。。选择崩溃(╥╯﹏╰╥)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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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月出皎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