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涯到了军营中,意外地发现身边人出乎寻常地固执。
一日,无涯在宣暨旻帐中。
“趁天晴时候,你到对面的山上,看看燕军的情况。他们的寨离我们仅隔了一个山头。”营帐内,宣暨旻命令李复道。
“我随他去!”李复将出帐门时,无涯倚着剑,叫道。
“与你无关。”宣暨旻镇静地告诉她。
可无涯的性子,哪肯顺着宣暨旻来?她上前,针锋相对道:“我就是愿意去,又如何?”
“孝成郡主。”宣暨旻微微俯头,换上了一副恭敬的仪态,“我尊您敬您,是因你巾帼不让须眉,也是因你得陛下的器重。但在军中,一切还需听从主帅——也就是你舅舅范老将军——的指令。同样,在我帐中,也该听我的指令。”
“是吗?”无涯步步逼近。
宣暨旻的主簿关俭开口了:“郡主,您得罪了宣将军,才更出不去了。”
无涯闻言,伫立了半晌,沉静地笑道:“不如,我随李复而去,若是我无功而返,你们便取了我项上人头。”
“所以,我更该保公主一命。”宣暨旻看向李复,后者会意地出门去了。
“为何不许我出去?”无涯强按下心头的怒气。
“你想出去,我随你出去,也无不可。”宣暨旻拍了拍她的肩。
黄色的山倒海翻江,巨澜卷;明净的天触手可及,三尺半。
“真是‘一山放过一山拦’啊。”山巅,山风凌乱了无涯额前碎发。
“那边棕色的是燕国的军旗。”宣暨旻指向远处的山丘,“燕国以土德自居,因而军旗是棕色的。”
两人正说话间,几支箭矢,自对面的山上飞来。无涯一惊,连忙躲开,见箭矢落在了他左侧。
“往左躲!”宣暨旻大喝道,“他们这次射得偏左了,下次发箭必往右边些的地方射。”
无涯依言向左行,果不其然,下一支箭落在了她的右侧。
“回去吧。这儿太危险了。”宣暨旻挽着她的手,与她说道。
无涯却不紧不慢地脱下了身上的银甲,露出淡黄色的里衣,而后笑着对宣暨旻说:“好,我们回去吧。”
宣暨旻怔愣了好一刻。无涯笑说:“我一身银甲,反射着阳光,在沙丘上岂不显眼?宣将军难道不知道这道理?”
“是。我终于输了你一回了。”宣暨旻亦笑。
交战一个月来,景、燕两方各有胜负。
营帐内,范立指着地图,慷慨激昂地与众人商量起抗敌之策。
“西燕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我们守好关隘,持久而战,待他们兵疲粮尽之时,自当退去。”说这话的是范栩。
无涯略有不满:“战事已经拖了整整一个月了!我军疲惫,不宜再拖!当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当怎么个速战速决法?”沈恪传抬眸,问道。
“暂时没有想到!”即使在说这种话,也不见无涯的声音小下去。
“既然没有,指手画脚些什么!”沈恪传似比范栩还要生气。
“郡主妹妹自会有办法的。”范立不服地为无涯辩驳。
话音未落,却见无涯领着垂枝、斜枝两个丫鬟向帐外而去。
“主帅都在这儿呢,你朝哪儿去?”沈恪传喊道。
范栩紧了紧眉头,默不作声。
无涯只查看一番地形,就回到了军营。
一回军营,她便兴致盎然地去寻范立。
与无涯的兴致冲冲相比,范立的态度则较为淡漠,还教训了无涯一番:“你去哪儿了?下次可不能这样不打声招呼就走。我知道,你没规矩惯了,但你这样让我和父亲怎么不忧心……”
“我知道了。”无涯止住了他,“什么时候,你学的比舅母还唠叨了?”
“我和母亲都是关心你啊。”范立笑得不含一丝杂质。
“我来,其实是有求于你。”无涯正切直入道:“借我八千精兵。”
“做什么?”范立急道。
“去劫燕国的粮仓。”对着范立惊讶的目光,无涯镇静道,“舅舅不肯让我上阵杀敌,但我绝不能坐以待毙!舅舅用计保守,我只得代俎越庖了。我知道,舅舅曾说,私自出兵者,杖责四十。若是舅舅责怪起来,你尽管把责任推给我!就说是我威胁的你!”无涯字字清晰。
“这不是责任由谁承担的问题。”范立道,“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当如何与父亲、母亲还有宣将军交代。”
“我的安危与宣暨旻何干!”
“与他无关啊。哦,是我不会说话,不提他了,不提他了。”范立笑嘻嘻的。
“你放心。”无涯面对帐外,塞上的阳光拂满脸庞,“我不会有事的。若我连这个坎都过不了,我便愧为景国孝成郡主!”
“郡主妹妹!”范立缓缓走至她身前,握住了她的手,“你若要出兵,我陪你一同去。”
白昼没,黑夜出,山丘暗,星月明。
一排绵长的烛火,朦胧地显现山上的人迹。
“西燕的仓廪在哪儿?”领头的范立四望不见路,问无涯道。
“怎么?你怕了吗?”无涯问。
范立左手握住右手:“自然不会,不会。”
“西燕粮仓在何处?今日,我离了军营,去了山上查探地形,路上遇到一老伯,从他口中得知,南面有一处天牢,内贮有大量粮草。由此看来,那里当是西燕的粮仓。
“你说,我们若去烧了西燕的粮仓,西燕会如何?”张扬的笑容,照亮了摇曳火光。
“我们若去烧了西燕粮仓……”范立沉吟片刻,恍然大悟:“此地多高山峻岭,不宜栽种谷物。西燕远道而来,若是粮仓被烧,西燕全军上下必是人心大乱,将蹈官渡之战中袁本初的覆辙。而我们景囯尚有粮草,假以时日,燕**队就将不攻自退。”范立欣喜若狂,仿佛已经打赢了这场战役。
“正是。”无涯投以赞许的目光,“届时,我军必能大破敌兵!”
“可是,既然这处粮仓对西燕而言这般重要。久经沙场的拓跋睿必命重兵把守。”范立忧心道。
“白日我去看过,确有兵将把守。”无涯道,“我想,我先领着一队兵,吸引守兵的注意,你们再趁他们不备,在旁处的高山上自高处向低处放火箭,烧了燕国的粮仓!”
“你毕竟是女儿身……打头阵理应让我来……”
“女儿身怎了!不知道巾帼不让须眉吗?”无涯打住范立,“够了!我意已决,勿要多说!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尚且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你又何须在意?”
火焰顺着无涯前进的方向飘去,仿佛随风飘扬的长发。
连绵不断的山路,在前方不远处骤然下陷而去,一丛光闪烁其间——想必这就是西燕粮仓所在之处。无涯列于队阵最前方,以手示意众人后退。众兵却和范立一同呆立于前,佁然不动。
“怎么?想输吗?”无涯盛气凌人,“想让把守的兵将看到山上火光通明?告诉他们这山上有人?”
众兵这才顺从地向后退去。
“范立,你携五千精兵在此。剩下的都随我来。”她指挥若定。
上下皆黑。上下皆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偶一阵沙沙声响,就化作人心上一抹风声鹤唳。
铁甲,清冷地泛着白光。一束月光自云层泻下,如雪沙丘上粒粒浮白清晰分明。无涯抬首,昂然对月,脸庞莹然如玉。
再往前行,终等得两边高山相对出。无涯自这处缺口进入天牢,马不停蹄。如她所料,西燕兵将立时执戈而来。一番混战。
无涯一手执盾,一手执剑,身被短兵相接的景、燕兵将包围。剑柄,戳得她的手心生疼生疼,一块凹陷的印记,成为她手心的天牢。她极目决眦,看准了装束不同的西燕兵将,就刺,只管刺。
身周的兵将接连摊在了地上,冰冷的鲜血汇聚成月色下浪漫红河。无涯心头一骇,双手紧握着手里的剑。
一根箭矢,风驰电掣般地刺入她髀肉。
无穷无尽的疼痛,自大腿蔓延而开,汨汨鲜血围聚在箭矢周旁,滴下,滴下。
不敢令军心涣散,无涯咬紧了牙关,策马欲继续前行。不出一步,她双腿就软了下来,驯服的马儿嘶鸣一声,就将无涯抛弃在地。
无涯摇着牙,拿着磕破出血的手掌在地上划来划去,摸索着将站起身来。
不远处山峰上,明亮的火光划破了黑黢黢的天。兵戈碰撞声清脆地作响。
“孝成郡主?”火光掩映下,一苍颜男子穆穆而来,“呵,自以为计高一筹,胜利在望吗?你们汉人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骄兵必败。”
“将军……”身后一小兵,气喘吁吁地来报:“范栩将军的儿子,就是那个范立,他带着余下的三千铁骑,逃了!”
“追!今晚势必要活捉范立!我倒要看看,月黑风高的,他能跑出多远!”
无涯艰难地起身来,憔悴的笑容给煞白惨淡的脸添了分生气。
“自以为足智多谋?这说的难道不是你拓跋睿?在战场上,你确实扬名赫赫,可是当年,淳于郴篡位计杀穆二皇子时,你是穆二皇子阵营中第一个撇下穆二皇子下马归降的!归顺淳于郴后,更是甘心做他的走狗,一点不为背弃旧主而感到羞耻!你就算立下了汗马功劳又怎样,你依旧是个色厉内荏的懦夫!”她指着拓跋睿,纵使气息微弱,还是毫不留情地骂着他。
言罢,不等拓跋睿反应,她又举起携带在身的剑,看它在月光下清冷地泛着光,咬了咬牙,举起剑刺向自己的胸口。
乒乒声的清脆,霜刃被打落于地。
“懦夫便懦夫吧。这么多年来,骂我的人也不少,我哪还会为你一个黄毛丫头的话失分寸?你倒是个烈女子,只是,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自然,该拿你威胁威胁你舅舅。”拓跋睿走近她,月光下,他的脸无血色的惨白,“来人!还不把她绑下去!”
“将军小心!”随着这声呼声,一支利箭轻盈地穿过层层昏暗,直向拓跋睿胸膛而来。
猝不及防的,一阵火箭雨不期而至。伤了主帅的西燕兵卒,如同没头苍蝇。呼天抢地的声音,与力拉崩倒声、火爆声相依为伴,终于撕裂了死气沉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