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山河 第22章 夜雪初积

“可惜啊可惜。”出了沈盈掬的闺房，沈恪先摇摇头，惋惜道。

“可惜什么？”他的仆从东风问道。

“可惜了盈掬妹妹。丞相当她是巩固政治势力的棋子，夫人嘛，她对庶出子女永远那个不咸不淡的样，连她的生母罗娘子也叫她认命，生怕她悔婚惹得丞相与夫人不快！生她养她的父母，竟没有一个在乎她的！”

东风小心翼翼地瞧了眼窗外:“大郎慎言，这里毕竟还是在沈家，隔墙有耳，要是你这话传到了丞相耳中……”

“是啊。”沈恪先言辞更为激烈，“这里还是在沈家，我连在自己家都不能畅所欲言！”

东风蹙了蹙眉头，满眼的恐慌。

“你放心。我日后必会谨言慎行，不让你受丞相的责罚。”沈恪先冷冷地说。

东风垂了垂头，对沈恪先这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沈恪先又出门，见南边一院落内，华灯如晕，问东风道:“南边那里出了什么事？”

“是华娘子，她近来身体不太舒服。府里请了好几位大夫去治她的病。”东风答道。

“华娘子？府里什么时候新来了一位华娘子？”

“华娘子是半月前进的府，她自入府以来行事低调、深居简出，难怪大郎不知道她。”东风俯身道，“不过，府中下人都说，郎主这下有了新欢，其他娘子复宠大抵是无望了。”

“嘴里下人还真多嘴。”沈恪先嗤道，“这个华娘子，今年芳几何？”

“十八。”

“十八岁。”沈恪先喃喃，“才比沈盈月大了两岁……”

悲悯的目光，融化在华灯初上的宅院。相门一入无由出，唯有黄莺得见人。从古至今，无数个闺阁女子的悲剧中，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

雨过天晴后，京城中人又过回了从前的日子。

看戏，亦是京中人的一大消遣乐事。

京城最大的戏园子，便是如梦园。

如梦园的前身，是兼具戏园子与茶坊功能的怡茗楼。景国的都城在武昌时，怡茗楼乃是公子王孙荟萃之地。后来，景太宗迁都汴梁。怡茗楼的大掌柜安土重迁，期望留在武昌；二掌柜则看准商机要迁去汴梁。两人相持不下。最后，他们将家产一分为二，大掌柜留在武昌，继续经营怡茗楼；二掌柜则带着钱到汴梁，重开了一家戏园子。风雨飘摇十余年，戏园子历经变迁，终成了如今的如梦园。

沈盈掬的未婚夫郭北正坐在如梦园楼上，如痴如醉地看着台上热演的《桃花扇》。有一个长相秀气的男子，忽然坐到了他对面。

郭北瞅了那男子好几眼，确认不是他认识的人后，于是问道：“阁下何人？”

“刑部主事庄瑜瑾。”

“庄主事好。”郭北抱拳行礼道。

庄瑜瑾为郭北斟了杯茶，郭北推辞不过，笑道：“您也喝些茶，别光给我倒茶。”

“不了。”庄瑜瑾道，“我不喜欢茶酒等辛烈之物。”

“原来如此啊。”郭北讪讪地笑笑。

庄瑜瑾转头看戏，一边看戏一边问郭北：“这台上演的是什么戏？”

“庄郎居然不知道？这是《桃花扇》，名戏啊，我最爱看的一部戏。”

“哦，在演《桃花扇》啊，那是在演《桃花扇》的哪一段？”

“唉，庄郎，这段这么有名，你怎么不知道？也是，也是，你都认不出这戏是《桃花扇》，想来也没看过《桃花扇》。台上演的啊，是田仰买妾，李香君撞香案那一出！”郭北兴致盎然地与庄瑜瑾讲起故事的来龙去脉：“就是啊，这李香君，本跟了侯方域，但这侯方域啊……”

“哦。”听了郭北的介绍，庄瑜瑾不经心地点点头。

“唉，我家的婆娘，要是能有李香君一半痴心，我也知足了。”郭北笑道。

“前提是，你是李香君的侯方域，而不是田仰。”庄瑜瑾如有意味地说道。

郭北却专注地看着戏，没有理会庄瑜瑾说的话。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问郭郎。”庄瑜瑾故意大声地说道。

“请问。”

“你说，李香君身为一个青楼女子，尚且知道为夫守贞。那李香君若是个大家闺秀，又会如何？”

“这还用说吗？李香君若是个大家闺秀，在诗书礼仪的熏陶下，自然更会明白……”郭北觉着话里有蹊跷，不再继续说下去。

“郭郎就这么自信，自己会是李香君钟情的侯方域，而不是买妾不成反被唾骂的田仰？”

郭北这才反应过来，庄瑜瑾口中大家闺秀的李香君是在隐喻他的未婚妻沈盈掬，于是答道：“《战国策》中，陈轸与秦王讲过这么一个故事：楚国有个人，娶了两个妻子。有人勾引他年老的妻子，年老的妻子大骂了那登徒子一顿；登徒子又去勾引他年轻的妻子，年轻的妻子则顺从了登徒子。

“没多久，那个楚国人逝世了。登徒子却娶了他年老的妻子，他说：‘她们在做别人的妻子时，我自然希望她们顺从我。可她们一旦成为了我的妻子，我当然希望她对我坚贞不屈，替我骂别人。’所以，如果有人乐意赐我一个坚贞的李香君，即使我不是她心中钟情的侯方域，我也知足而乐啊！”

“可这大家闺秀的李香君的父亲，或许还会怨恨你没有照顾好你的妻子。”庄瑜瑾又道，“你想想，沈氏心里念着从前的丈夫，必定不肯委身于你，你求夫妇床笫之乐，不可得；沈氏忠贞不二，或许会做出比李香君撞香案更加刚烈激进的举动，传出去，世人也会为此非议你，你求声望，不可得；即使沈氏面上委曲求全，心中如果有郁结之气，必定会身形憔悴，沈丞相见爱女如此，难说不会质疑你是否亏待了她，他觉得你亏待了他的爱女，必定想方设法地刁难你，你求利益，还是不可得。所以，你与沈氏的婚约，其实是桩得不偿失的买卖。”

郭北起身，将没喝的整杯茶重新倒入茶壶中：“我想起我家中还有事情，就先不陪庄郎多聊了，告辞。”言罢，他匆匆而去。

庄瑜瑾看着他离去的踪迹，面露悻悻之色。

太子的婚礼，和沈盈掬的婚礼，相辅相成地被安排在了同一天。

婚礼那日，赵缵独坐于沧波亭中，静静地观望着街上的行人，双目无泪。

芬芳的红露，催湿了他的衣衫。抬望眼，沧波亭旁的红杏，摇曳着绿肥红瘦的身姿，花上几滴残余的雨露顺着花叶滑下。那是昨夜春雨留下的痕迹。

红杏枝头花几许？点点冥冥，一串凄凉雨（语）。

“夫妻对拜！”随着司仪这声喊话，各怀心思的一男一女互对行了个礼。

“送入洞房！”众宾的喧哗声，远去在徽瑶身后。

摇曳的烛焰，催的滴滴蜡泪潸然而下。

徽瑶拿开了面前的团扇，掀起红盖头，浓艳的妆，却盖住了双颊的血色，满脸苍白苍白。

“姑娘，你不等太子殿下？”陪嫁丫鬟翠绡问道。

“该改口，叫太子妃殿下了。”徽瑶提醒道。

“是……太子妃殿下……奴婢错了。”

“你以为，太子殿下今夜会来吗？”徽瑶笑道，“他自当去陪他心爱的沈良娣。”

翠绡微微一愣。半月前，太子殿下听闻沈盈月为他害了相思病，意欲悔婚。沈后更是在陛下面前为此事大哭大闹，陛下向来心最软，但又不欲被朝臣和天下众人议论。最终的结果，却是双方各退一步，让沈盈月以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身份嫁入东宫。

翠绡面露戚色，转头看徽瑶，见她面上仍是温婉的笑容。

“这就受不了了？这东宫有沈盈月在，日后的苦日子还长着呢。”徽瑶抚抚翠绡的肩，话语淡然。

果如徽瑶所说，当夜，太子并没有留宿她房中。

可是，次日清晨，她在去给沈后请安的途中，却与太子长孙无虞狭路相逢。徽瑶猛一眨眼，任眼睛的一闭一开将她眼角的嫌恶之情带走。

“见过太子殿下。”徽瑶向他行了一礼。

“不……用。”长孙无虞伸手欲扶她，徽瑶却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开了。

长孙无虞连忙缩回手，搁到了身后：“我记得，你叫徽瑶，是吗？”

“是。”

“是哪个‘徽’，哪个‘瑶’？”

“‘刘徽’的‘徽’，‘瑶台’的‘瑶’。”徽瑶答道。

“哦，蛮好的。那你……”

徽瑶抬眸，见沈盈月向她走来，匆匆向长孙无虞行了一礼：“妾身还要去向皇后殿下请安。”言罢，不等长孙无虞反应，轻轻离去。

她离去前，最后看一眼长孙无虞的时候，终于接受了，这个愚钝懦弱的男人，将是与她共度一生的人这一事实。

“民间新妇过门后向公婆请安，都是小夫妻两个人一同携手而去的，宫里的夫妇之间虽多了些政治关系，但规矩还是不能乱。殿下您不能这么做！就算喜欢沈氏，你也不能就把你的正妃当作一个外人！”周从医厉声斥长孙无虞。

“我知道……”长孙无虞轻轻合上眼，“都是我的错，你去和母亲的宫女说一声吧，我身子微恙，不能去拜见她了……”

言罢，他匆匆一拭眼角，命令左右随他回去。

《战国策》里那个故事，现在看来，真的非常男凝，我高中时候果真对这个不敏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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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夜雪初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