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渐隐没在半山腰。乱风如水,蘸得一点墨晕尽了整片天。
“郡主妹妹真是怪性子。”马车上,范立调笑无涯道,“母亲叫你去你不肯去,母亲说随你,你倒自己驾上马车到潭影寺去了。”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无涯笑道。
范舅母和范栩则在另一辆马车上闲话家常。
“也多亏了郡主妹妹。我不用和父亲母亲同坐一辆马车了。”范立笑道。
袁氏似嗔非嗔:“郎君不该如此……”
“我留时间给他们老两口讲讲话!我是在为他们着想!”范立道。
满车皆笑。
回到范府时,夜已深沉。
无涯换下衣服,准备歇下时,门房的人送与她一个小木盒,称是有人送与郡主礼物。
无涯无奈,倦倦起身,点起了油灯,打开了木盒。
大木盒里又放着一小木盒。无涯甚感惊奇,再将小木盒拆开,又见一更小的木盒。她耐下性子,拆到最后,最小的木盒底部,显眼地刻着三行字:
朝中有第三股势力在与沈家作对
你身份敏感
行矣慎风波
她放下木盒,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细思恐极中。
东方才泛起鱼肚白,天水楼便迫不及待地敞开大门。赵缵立于门前,见江上天水溶溶,一道狭长的金光自中央一点蔓延而开,划开天水的界线。几艘帆船拖着粼粼水纹,向日边逶迤而去。
“庄姑娘来得这般早?”随着随川这句话,赵缵目光闪烁,转向眼前美目清扬的女子,任她目中流霜化作他眼中的昆玉琼华。
“可不是嘛。”赵缵痴痴的,“比约定的时刻,早了足足一个时辰呢。”
他不做多说,引徽瑶上三楼的东流阁。
“到底为的何事?神神秘秘的?”徽瑶似嗔非嗔。
“为的孝成郡主遇刺之事。”赵缵一边推开窗户,一边说道,“她遇刺的地方,恰好在我天水楼后门口。”待三面窗户全开后,他在徽瑶身旁坐下,与她讲起了自己昨日的所见所闻。
“这样笨手笨脚的刺客……”徽瑶陷入了沉思。半晌,她说道:“找个这么拙劣的刺客过来,与其说是为了刺杀无涯,不如说是为了打草惊蛇。”
“那庄姑娘以为,他们想惊的这条蛇,是孝成郡主,还是——范家?”
徽瑶摇摇头:“我不知道。或许都是。”
“我认同庄姑娘的话,这是在打草惊蛇。”赵缵侃侃道,“可我以为,这招打草惊蛇,与其他人使的打草惊蛇,又都是不一样的。这不是一个行人,打草,吓走了草丛中的蛇,好自己安歇于草丛中;而像是草丛旁另一个行人乙,故意打草,引得蛇发现了草丛中安歇的行人甲,随后悄无声息地将行人甲咬死。”
“你说的,与其说叫打草惊蛇,不如说叫挑拨离间。”
赵缵笑了:“我确实以为这是挑拨离间之计。”
徽瑶目中神采渐现:“那这挑拨离间之计,挑拨的,又是谁与谁?”
“庄姑娘以为,谁最有可能刺杀孝成郡主?”赵缵问。他又补充道:“假设,你没听我这番分析,也没听我说过孝成郡主遇刺的全程,只是听说了孝成郡主遇刺的消息,你最先会怀疑谁?”
“沈家。”徽瑶答得极快,“不需要理由。朝堂之上发生的怪事恶事,十件里有□□件是沈家干的。”
“这就是了。”赵缵道,“若是范家人,不知孝成郡主遇刺全程,只知发生了孝成郡主遇刺一事,他们会否下与你相同的判断?”
徽瑶眸光一凛。沉思半晌后,她却质疑道:“不对!不对!范家人若知无涯遇刺,怎会不过问无涯遇刺的全程?除非……”她看向赵缵,两人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除非,孝成郡主回不到范家。”赵缵替她说完了后头的话。
“既然如此,那幕后之人何以派出一个手段拙劣的刺客去刺杀无涯?”徽瑶道,“你推断的,分明前后矛盾。”
赵缵回想着他与徽瑶所说过的所有推断幕后之人意图的话,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想错了。
“或许,此事背后,还藏着你我所不知道的隐情?待我届时去问问无涯。”徽瑶道。
徽瑶不是做事拖沓之人,她说出这番话后,当日下午,她就去范府拜访孝成郡主。
她到时,正见无涯揣着一个小木盒,嘴里喃喃地自语着。
“真是没事找事了,有话不直接说,还送个木盒给我……”无涯转着手里的木盒。
“你怎么了?”徽瑶悄然走近她。
无涯心头一惊,木盒掉在了地上。她觑了徽瑶一眼,赶忙拾起那个木盒,草草地把它塞到了抽屉里,嘴里还说道:“你可吓到我了,徽瑶。”
“我的无涯郡主竟也会被吓到?”徽瑶淡笑。
“你过来所为何事?”无涯问。
“听闻,你遇刺了?”
无涯脸色骤变,又打开抽屉,拿出了她适才放进去的那只小木盒,与徽瑶讲起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包括范立在潭影寺听到有人高喊她遇刺了,包括这只不知从何方来的小木盒。
“调虎离山之计……如此,一切倒都解释通了。”徽瑶喃喃自语。随后,她又问无涯:“可否,给我看看你的木盒?”
无涯直接将木盒放到了徽瑶手上。
徽瑶抚着木盒底部:“这上面的字入木三分,太像一个男儿的字了。这么大的力气,要么是王羲之那样洗砚池头的大家,要么就是习武之人。”
无涯像是被雷电击了一下:“我好像明白,这木盒是谁人给我的了。”
徽瑶等待着无涯的下文,不想无涯却无了下文,只独自凝望着那只木盒子。徽瑶见此,倒也不做多问。
“那你以为,是何人要杀你?”徽瑶问。
“我以为,嫌疑最大的,当属沈家二子沈恪传。”无涯道。
徽瑶便告诉了无涯她在天水楼与赵缵做的推测。
无涯低头看木盒底部的字:“你们竟做出了相同的推测,朝中有第三股势力在与沈家作对。”
“第三股势力……”徽瑶斟酌着给无涯木盒的人的用词,“那人用这个词,分明别有深意。”
“朝中的流派,说的简单些,也就两派,一派是帮沈存高的,一派是不帮沈存高的,现今有第三方势力,也是不帮沈存高的,但与原本不帮沈存高的目的利益也不尽相同,因而称之为‘第三股势力’。”无涯道。
“但也可以换种方式理解,即朝**有三股势力在与沈存高作对,刺杀你的是第三股势力,剩下还有两股。可目前看来,朝中反沈的朝臣,还未见有重大矛盾。所以,那人称刺杀你的幕后主使为‘第三股势力’,便是在说,他虽然反沈,但他在朝堂上格格不入;或是说,他觉得反沈之人当中,有人与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
无涯听得一怔一怔的,嘴上却说:“我觉得是你想多了,那人并没有这层意思……”
“有没有,你我说了都不算,只有给你木盒的人说的才算。”徽瑶笑着,将木盒还与无涯。
无涯凝视着木盒,看着“第三股势力”那几个字,觉格外刺眼。
“对了,徽瑶。”无涯又问道,“对于我说的,范立在潭影寺听到有人大喊我遇刺了,你怎么看?”
“我以为,那个人必定不是受‘第三股势力’的差使,更可能,是沈家的人。”徽瑶道。
“为何?”
“那‘第三股势力’分明是想置你于死地。你舅舅性子宽和,对沈家心里虽看不惯,行为上大多时候却与沈家两不相犯。你若是不在这世上了,你舅舅岂会甘心与沈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无涯恍然大悟,怒地拍了拍桌子。
徽瑶继续说道:“所以,依‘第三股势力’的动机,对他们更有利的做法,应当是杀了你,把你的尸首抛到显眼的地方,而不是在寻人刺杀你的同时,命人到潭影寺给范老夫人等人通风报信。
“从你遇刺的天水楼后门口,到潭影寺,来回须两刻钟,两刻钟的时间,对刺杀来说,不多也不少,即两刻钟过后,你与刺杀你的人的打斗可能已结束,也可能未结束。
“如果是后者,那这样的做法毋庸置疑对你是有利的。因而,做出这事的,更可能是沈家的人,目睹了你遇刺之事,在短时间内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快马加鞭去潭影寺上给范老夫人等人报信。”
无涯思考了片刻,接徽瑶的话道:“如果是沈家的人,他们出发应当是在还没听到我与侍卫说‘这是刺客的调虎离山之计’的时候;除此之外,也有可能,是打头阵的那个刺客的同谋,半路叛变。”
徽瑶点了点头,算作对无涯的话的认同。
“如今,我们当拿那个‘第三股势力’如何?”无涯忧问,“我们可以把幕后之人揪出来吗?”
“自然可以。”徽瑶的嘴角,渐渐向上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