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十二月,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雪初到时,京城安静了片刻。但很快,它又复苏过来,恢复了原本的热闹。时近年关,路边树上挂满了红灯,茶馆酒楼酒旗招展。小商小贩亦卯足了劲吆喝,吸引一两个商客,拿了钱回家过个好年。
东大街南边,一栋简陋的瓦砾屋,似与一切热闹繁华隔绝。
宣暨旻启窗而观,时有车仗啴啴焞焞,卷起雪屑如水雾。
“你倒是不喜奢靡。”宣暨旻对面前的李复笑道。
“毕竟我只是一七品武散官,能住的起多好的房舍?况,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李复道。
“陛下冬猎的事情,你可听说了?”宣暨旻开门见山地问道。
“自然。”谈及此处,李复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满心期许表现在了脸上。
“看你这样子,该是期待着在此次冬猎中表现得突出卓越,好一举博得陛下或是其他达官贵人的赏识吧?”宣暨旻问。
李复笑得像个孩子:“宣兄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什么都瞒不得你。”
“那冬猎时,你跟在我身边,可好?”
李复眉间皱起一团麻花,似不太理解这番话。宣暨旻见到他的反应,深沉一笑:“怎么?你担心你的宣兄会害你吗?”
“自然不会。只是宣兄这是为了什么?”
“不为了什么,你是有识之士,而我身边最缺的,便是有识之士。”
“那宣将军……为何偏偏看上了我?”李复疑惑道。
“因为你是值得我信任之人。”
李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除了宣暨旻,无涯、范立等人也受邀参加了冬猎。
冬猎的那日恰赶上雨雪初歇,放眼整个上林苑,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唯几根树枝露出半段棕褐色的身子。
“这样的天气,猎物都被冻跑了吧。”无涯笑道。
“这样才有意思。要不漫山遍野的野兔,什么崴脚的将领都能捉回个一两只来。”范立舒舒筋骨,跃跃欲试。身上背着的箭筒里,一根根绿色的细绳绑于箭杆随风飘扬。
沈后的提议,令每位参与冬猎的王公亲眷于箭杆上绑一种颜色的细绳,如此更明了猎物究竟由谁捕获,方便论功行赏。
只是,不知是否出于对沈家的偏见,无涯总觉沈后此番心怀鬼胎。
无涯回过神来,范立早跑得无影无踪。厚厚的白雪淹没了马蹄,无涯策马行了不知多久。一路上不见任何鲜肥动物,甚至连动物的脚印也不见半个。
真如她所言,猎物都被冻跑了。无涯不由恨起自己的乌鸦嘴。
忽而,她凝眸注视起面前一堆草丛。垂枝和斜枝两个婢女疑惑地随着无涯目光望去,所见之处千篇一律的单调雪白。她们越发不解地请示无涯。
无涯并不理会她们,从箭筒中取出一根绑着深蓝色细绳的箭,挽弓如满月,向适才注视的那堆草丛射去。谁料半路一支绑着黑色细绳的箭截断了无涯那支箭的去路,狭路相逢的两支箭毫不示弱地相互干扰,最终两败俱伤地落在了厚厚积雪上。
扑棱扑棱的,一只白色的鸟自草丛前展翅飞向蓝天。
“竟是一只鸟!宣兄好本事啊。”
“这都没射到呢。我可称不上‘好本事’。”
“那是因宣兄棋逢对手。”
左边的草丛里,两道男声清晰地传入无涯耳朵。
他们说话间,正见不远处的空中,那只白鸟被一支箭射中,摔了下去。无涯小跑着上前,提起那只鸟,得意洋洋地拨开草丛,走至宣、李二人面前,耀武扬威道:“宣将军你看如何?”
宣暨旻目含繁星:“巾帼不让须眉。”
无涯随宣、李前行,见到前头横柯下出没的鹿,取箭时,却发觉自己的箭已用完。她看向宣暨旻,他似乎并无射鹿的打算。
“借我支箭吧,宣将军。”无涯握住他的手臂。
“不,问静成公主借。”宣暨旻神色肃然,指指不远处一鲜衣女子。
他口中的静成公主,乃沈后的幼女,名无波,正处豆蔻年华。静成公主性格文静,不善骑射,此次随永康帝前来冬猎,据闻是为了相看未来的驸马。
无涯虽对沈后有恶感,却不讨厌静成公主,见宣暨旻一脸肃然,她也不愿多问,依言走向了静成公主。
不曾想,静成公主一开口便是:“姊姊,来找我做什么?”
无涯听到这声“姊姊”,没由来地生起气来:“你和长孙无虞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一个见着女的就叫‘姊姊’,一个见着女的就叫‘妹妹’!不知道我最讨厌被人姊姊妹妹地叫了吗?”
静成公主眉头一蹙,下马攀上无涯的肩膀:“好好,孝成姊……孝成,我错了,还不成吗?别生气了,好吗?”她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
无涯见她这般,气也消了,抚着静成公主的背,说道:“其实是我不好……我是来问你借箭的。”
静成公主面上绽出一笑,大方地将箭交与无涯。
无涯接过箭,豪爽地说了声谢。宣暨旻手擒着鹿,旁观着无涯与静成公主间发生的事情,只觉哭笑不得,见无涯走近,迅速放开擒着鹿的手。
鹿离了宣暨旻不过几步,就被无涯射中了。
就在鹿倒地的那一瞬间,永康帝与沈后携手从鹿旁经过。永康帝看到鹿上箭的红飘带,拊掌大笑,沈后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无涯惊诧间,宣暨旻在她耳畔说道:“这是只梅花鹿。姜白石有词‘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因而,梅花,乃昭君夜月之魂所化,射中梅花鹿者,即意味着与昭君有缘。”他顿了顿,又说道:“这是冬猎前,沈后在陛下面前的说法。”
与昭君有缘……无涯将昭君出塞的故事和永康帝意欲拿自己和亲换景燕和平之事联系在一起,恍然大悟。
“为何我不知道……”她又问宣暨旻。
“这只鹿就是为你而来的,你怎能知道?”
无涯闻言,急欲上前寻永康帝,却被宣暨旻拦得住。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静成……”
“他们以为静成公主射中了那只鹿,就会见缝插针地把那话说成一个玩笑。”宣暨旻道,“但换了你就不同……嘴长在他们身上,怎么说,是他们的自由。”
无涯重重一锤腿,心下极气。
李复睹见宣暨旻与无涯二人相处的情状,觉自己不宜打扰他们二人,便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半晌,无涯终于冷静了下来,问宣暨旻:“按你的说法,这是沈后为说服永康帝送我去和亲设的局,那只要不是我射中了那只梅花鹿即可,为何你不替我射中那只鹿,却令我借静成公主的箭?”
“我既事先得知梅花鹿的寓意,自然也得过一些‘关照’,沈后知是我拆她的台,岂会轻易放过我?但静成公主不同,她是沈后的亲女,性格又天真烂漫,沈后能拿她如何?而且,我也想看沈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静成公主回去必定会告诉沈后那只鹿是我借她的箭射的。如此,沈后便更怨恨我,也更怨恨那个泄密之人。”
“未必。静成有好争功的缺点,又不知射中梅花鹿的寓意,未必会告知沈后实情。”言罢,他笑着握住了无涯的手:“如果我失算了,那我们也只得见招拆招了。反正沈后要恨,是恨你我二人,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无涯脸颊微红,甩了甩头:“谁要和你做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不愿意?”他爽快地放开了手,“那便罢了。”他执上弓箭,又向前去。
无涯反应过来,快马追上他,一面追着,一面嘴上还口是心非地骂着。
到了前处,宣暨旻忽勒马停下。无涯也在他身畔停下。举目而望,才知他们已到了崖边。
天色缥碧,澄澈如水。千里冰封,银装素裹。群树无叶,枝梢挂雪。群云遮蔽,不见日出,然白雪已有融意,似凝似融,更显晶莹剔透。
无涯叹为观止。错愣间,宣暨旻又射下了空中一只鸟。
“好箭术啊,宣将军。”这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无涯自然认得这声音的主人,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
宣暨旻聚精会神地再向天边射去一箭,打下了那只鸟的伴侣,才从容地转过身来行了一礼。无涯见他行礼,也无奈地向长孙无虞行了一礼。
长孙无虞目光凝成了雾:“不必多礼,宣将军,你箭术着实……不错。”长孙无虞有些恼,自己讲话翻来覆去只是那几个朴实无华的词语。“对了,今日也是你俘获了最多的猎物吧?”
“李复可帮了我不少忙。”宣暨旻转头,却不见李复。
“李复……是何人?”长孙无虞看到宣暨旻身旁的无涯,又转而夸奖无涯:“无……孝成妹……孝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无涯撇撇头,不作回应。
随后,三人都不再说话。宣暨旻观察着另外二人的神色,波澜不惊;无涯已把不耐烦写在了脸上,盼望着长孙无虞的离开;长孙无虞则呆呆地立着,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三人由此陷入了死寂的沉默。
沉默的尽头,冬猎结束,永康帝下令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