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如此。”杨琢镇静地叙述道,“于寒发现了我的全部秘密,于是被我杀人灭口了。”
“你把他推向了桌角?”庄瑜瑾似问非问。
“正是如此。我把他推向了桌角。”
“那倒奇怪了。”庄瑜瑾打量着杨琢,“你为了掩盖你的罪行,不惜杀死你的好友,如今却主动来刑部自首……”
“这竟也称得上‘奇怪’?怕是庄侍郎少见多怪。”杨琢漫不经心,“我杀了我的至交好友,愧疚不安,彻夜难眠,所以来刑部自首了。”
“一匹负担千斤的马,却被一根稻草压死了。”庄瑜瑾似笑非笑。
“还请庄侍郎赶快治我的罪。”杨琢冷冷地说,“我杀死了沈后的男宠萧白年,又嫁祸荆门,还在昭平六年组织刺客刺杀陛下,这罪名不知够不够诛三族。”
“疯子!他简直是个疯子!”刑部郎中崔巍叫道。
当日下午,徽瑶便来到了刑部,要见这个崔巍口中的疯子。
庄瑜瑾立刻应下徽瑶的话,杨琢却不愿了,他冷冷地说:“鱼已将死,何必再让鱼去见宰它的刀?”
但是,他的抗议,在此时是最无力无效的。
所以,他还是被庄瑜瑾带到了徽瑶面前。
他见到徽瑶,很老实地跪了下:“不知陛下,还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
“唐鉴。”徽瑶道,“他为何而走?”
“为何?我派人以胡爱众的名义,给他送了匹绸缎,绸缎是我用我府里一个患了传染病的仆从的洗澡水洗过的。而后,我又亲自去告诉唐鉴那匹绸缎的猫腻,他就疑上了胡爱众。唐鉴为人懦弱圆滑,最珍视的莫过于他自己的性命和他儿子的性命。他知道胡爱众要害他儿子的性命,就不遗余力地要置胡爱众于死地。”
“所以,唐鉴才在千秋节之事上那般针对他……”徽瑶叹道:“你是个何其聪明、何其隐忍的人,又何必自投罗网呢?”
“陛下难道还希望我继续与你作对?”杨琢笑了,眼睛像江上出没风波里的一点渔火,“陛下,你是我见过,最才雄心忍的女人。你很善弈,也很喜欢与人博弈。与你为敌,可比与你为友有意思得多。”
徽瑶不置可否,命庄瑜瑾将杨琢带出去。其后,她问庄瑜瑾:“这个疯子,如何处置他好呢?”
“关于于寒之死,当时,杨琢、于寒二人屏退了下人,我查不到人证。但于寒确实是在桌角撞死的,门外的下人也称自己听到过门内有争吵声。至于萧白年、荆门之死……八年前的事情,早无从取证了。”
“为何不提千秋节刺客之事?”
庄瑜瑾微微低首:“因为,我还是怀疑胡御史。虽然,杨琢拿出了证物,证明那些刺客是他的人……”
徽瑶微笑:“不错,我也疑他,我也不喜欢他。我准备着,明日,就发个诏书,让他回他老家去。”
“为何?”
“他终究是被皇帝疑心过的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徽瑶道,“你我都不喜欢他,那他又何必还留在朝堂上?”
“与杨琢有关吗?你不愿留着敌人的敌人了吗?”
“或许有关。”
“那与永康二十年发生的事有关吗?与赵……”庄瑜瑾不再说下去。
徽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予应答。
杨琢终是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制裁。朝廷本欲诛其五族,杨琢坚称,抚养他长大的所谓“父亲”,并非他生父。
杨琢的四堂伯彼时已过世,杨琢的家乡陇西已被燕国占据许久,朝廷查不到他生父生母的下落。徽瑶思虑许久,终是未牵连无辜。
杨琢遂被关押在狱中,被判秋后处斩。
某个夏日的夜晚,杨琢背靠砖墙,恰有一束苍白的月光漏了进来。杨琢起身,探视窗外,谁料月被云遮,不见月光皎皎,但见淡烟暮霭如丝线一般缠着梧桐树。
“朱淑真有诗言:月在梧桐缺处明。可如今,连月色都不明了。”他笑了。
杨琢最终没有被送上法场。他在刑期之前先行死去。
有人说,他是因思念故乡,思念亲属,抑郁而死;有人说,是他的至交好友,为了让他免受枭首之刑,暗中在他饭菜里下了毒。
杨琢入狱之日,吏部众郎官在花明楼设了场宴席,算是为昔日同僚饯行这段生死之路。
这场宴席,本是在方其海的提议下主办的。可他的同僚却让他失望了。
席间,赵缵波澜不惊,符峙谨慎小心,许秩虚与委蛇,只有方其海一人在不断地调和气氛——显得极为憨傻。
方其海与赵缵,是几人中最后离去的。
“唉。”方其海对着空荡荡的桌椅,叹道。
赵缵静静地看着他,言语已悉数溶在了目光之中。
“赵郎,我一直觉你应当是个真诚之人吧,我从见你第一眼起就觉你是个值得推心置腹之人,你该是一个值得我赤诚以待的人吧?你必定是一个能开诚布公的人吧?”他目中放着熠熠的光,赵缵不由觉着好笑。
“君子何患其无兄弟也?”赵缵道。
“可惜啊,我不是君子。”方其海摇摇头,“我若是个君子,就该为着杨侍郎之死与陛下力争理据去。可没想到,我一见着陛下腿就软,就……就……就跪了下。”方其海忽意识到跪拜陛下乃是礼节,又说道:“反正我一见着陛下就怕啊,对,一见陛下就怕,特别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怕起来我什么争理的话全讲不出来,只得推说自己是为公事,是为公事,对,是为公事。讲起公事来,说话又颠三倒四的,一句话又重复个好些遍,重复个好些遍,对,就是这样,重复个好些遍。陛下倒也是厉害,我都听不明白我说了些什么,她竟全听明白了,全听明白了,全听明白了。”
“可我总听人言,杨侍郎之死,陛下只是依法办事。”赵缵淡然道。
“你别听那些人的话!朝堂上的人都这个样!”方其海怒道。言罢,他跌坐在椅子上,悲痛不能自已,“当年,我还在荆郎中手下做事时,荆郎中被人冤枉杀了沈后的男宠萧白年,后无缘无故惨死狱中,万般凄凉无人过问。今日,朝堂这帮人终于想起荆郎中来了,为他平反,说是杨侍郎诬陷的他。”他握住赵缵的手,“你是不知道,荆郎中之为人,他从不拿长官的架子压我们手下一头,为人勤恳而平易近人。至于杨侍郎,他亦是个面冷心热之人。这么多年,他肃肃宵征,无私为公,何尝做过一件对不起朝廷的事?陛下竟这般容不下人!明日,说不好遭殃的就是我了!”
“荆郎中、杨侍郎确是可惜了。他们德行之高尚,与初唐的陈子昂、上官仪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赵缵看着方其海,见他面色稍有缓和,继而将话锋一转,“可是,又有哪个史官会因上官仪之死,陈子昂之怀才不遇而否定武后呢?你我身为命官,尚有惮于史官的青史笔法,陛下又怎会不在意声名?”
方其海并不为之所动。赵缵继而又说道:“陛下所做的种种,无不是为社稷。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昭烈帝初入蜀中时,法正曾想学汉高祖与蜀中百姓约法三章。武乡侯却说,秦时严刑峻法,故高祖约法三章可得民心;但昭烈帝入蜀前,蜀中刑法如同虚设以致网漏吞舟之鱼,当严刑峻法以治蜀。法正遂服。先前沈丞相在时,暴力横行,欺压百姓,民不聊生。今日陛下治官之举,正如武乡侯治蜀之策。杨侍郎若泉下有知,也必会为此深感欣慰,也必定不愿方郎中有怨于他一向忠于的朝廷!”
他最后那句话,恰恰戳到了方其海的心。方其海怔愣许久,半晌,出言道:“适才我说的那些话,该没被外人听见吧?没被外人听见吧?”
“若是明日被御史弹了一本,被带到陛下面前,我自会为你撑场子。”赵缵笑道。
方其海苦笑:“以我们的身份,哪会劳烦陛下亲自听我们解释?被御史弹个一折子,估摸着就被贬到外地去了。不过,我还是需谢你。今日听君歌一曲,如听仙乐耳暂明。”
“今日花明楼全无管弦,你说这句诗可不怎合适。”
方其海摇了摇头:“毕竟,我不像许秩,讲起话来唐诗宋词溜溜的。”
赵缵略带疑惑地看向方其海,后者立刻察觉到自己的话像是嫉妒许秩,只讪讪地与赵缵说:“我今日心绪不佳,先行告退了。”
两人各自行了一礼后,便各相出门去了。
赵缵出花明楼之时,日已半斜。他乘上马车,向自己的府邸而去。
马车行了一段路,忽闻车窗外有老妪如泣如诉。
“他!这辆马车撞了我!他撞了我!”
赵缵趁车夫还未反应过来,赶忙下车,一边扶起跌倒在车前的老妇人,一边观察着周遭,遥见街道尽头的天水楼与沧波亭。
“他撞了我!他撞了我!”老妇人厉声叫道。
“我没有……是这老妇人自己撞上来的……”车夫辩解道。
赵缵看着四周议论纷纷的人群,凑近老妇人,轻声说道:“老人家,这儿人多耳杂,诸多误会,不如……”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老妇人甩开赵缵的手将要再度跌倒,却被赵缵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赵缵捏着老妇人的手腕,高声对身遭围观的人说道:“各位父老乡亲!我生小便为京城人,品性如何,诸位自当清楚!今逢误会,我自信乾坤朗朗,公道灼灼;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欲有所辩解。”他以手势命令仆从将他放在车上的钱袋拿下,“但我仍会补偿这位老人家。我补偿她,并非是我的车撞到了她,心有所愧;而是,我深信,为官者,应急民之急,维民所止,见这老人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不忍心。”
这时,赵缵的仆从随川已将钱袋放到了老妇人手上。
老妇人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眉目一甩,转了转眼珠,最终下拜道:“谢谢啊谢谢,您真是个好官。”
赵缵笑得淡然,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