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平去工部不久,又想着到吏部来,声称自己不适合在工部工作。
大多数人都以为是由于吏部的官吏职权大,张道平贪权。工部和吏部的郎中听到这些话,更不肯让张道平走了。于是,张道平之事就这样被搁了下。
“其实,我是为着汪尚书。”张道平私下对赵缵道,“工部的汪尚书,说话慢慢腾腾的,好像总有什么大道理要说,出口的却尽是无关痛痒的话。他对人更是一团和气,工部全靠那两个侍郎统管着才没日日被御史台的人弹劾。”
赵缵听到他的话,也只是笑笑,并不与他谈论汪尚书的是非。
丁崇岭设宴择婿后,紧接着,又是吏部尤侍郎过生辰办宴席。他生辰的前几日,他给吏部所有郎官发了请柬。
久不在职的唐发那日却出乎意料地人在吏部,拿到了尤侍郎的请柬。许秩等人认为,唐发就是为了拿尤侍郎的请柬才来的吏部,与方其海私话说唐发乃是败家子弟。
“就算他是败家子弟,也轮不到你来数落他。”方其海在他身边,轻声嘀咕道。
恰在那时,唐发与杨琢一左一右地自他们身前走过。
“唐郎中与杨侍郎风采照人啊。”许秩忙上前逢迎道。
“这儿是在吏部,不是在酒肆茶馆。”杨琢睨了他们一眼,“在公则为公,你们两个在墙角闲谈些什么?”
许秩对着杨琢的背影,横眉竖指。杨琢忽一回首,对他露出清闲一笑。许秩又连忙换上了恭敬的姿态。方其海摇了摇头,扭头不去看许秩与杨琢。
“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便顺道提一下。”杨琢好整以暇,“前几日,我写信与一新科进士,问他丞相宴席的盛况,信中引用了苏易简的词句‘非云非烟……’。”
非云非烟瑶池宴。“瑶”字犯了忌讳,众人皆心知肚明,便不去接杨琢的话。
“我自是明白该避讳,所以写那个字时,我故意减了几笔。可不知是何人,竟帮我把那少掉的几笔添了上。早朝后,我因此被陛下唤留了下,适才她才肯放我回来。”
方其海看向许秩,许秩则连连说道:“真是不幸啊,真是不幸啊。”唐发侧身看着那株出墙红杏,心思全然游离在外。
“所以,你们可该懂得吸取我的教训,日后别以减笔法避讳,说不准惹了哪个奸邪小人,他便把那几笔添上陷害你们呢。”杨琢依旧笑得无关痛痒。
隔着一堵墙,正在处理公文的符峙留着一只耳朵听着他们的话。看到赵缵向他走近,他又连忙将注意力放回到公文上。
赵缵在他身旁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尤侍郎生辰当日,赵缵去得不早不晚。
踏入门槛时,于寒却从他身旁留的空隙里挤了进去。
“于寒无礼,赵郎莫怪。”跟随着他的杨琢对赵缵道。像是致歉的话,他语气却全不像道歉的样子。
于寒听到“赵郎”二字,立刻转身来,讥讽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赵掌柜啊。赵掌柜从商多年,想必对商场的市侩之道颇为精通吧。”
赵缵淡然一笑:“圣人有言,君子不器。缵对圣人此言深以为然。”
“莫怪。”杨琢又对赵缵道,“于寒并非有意针对你,对于朝堂上所有不是通过科举进来的人,他都看不惯。想当年,他还去先帝面前劝先帝杀了沈后的男宠萧白年呢,相比之下,他对你倒是客气。”
“讥讽的话,我听得多了。”赵缵不咸不淡地说道。
不多时,宾客们都到齐了。因寿星尤侍郎性格死板,不爱声色,一场宴席无丝无竹,不少来客直呼无趣。
于是,有人就想寻些乐子。
“我以为啊,我们尽聊些诗词歌赋、各朝兴衰荣辱的,也怪没趣的。”唐发手举酒樽,颓然道,“我们不如,赋诗讲讲各自的风月之事吧。”
赵缵闻言,脸色大变,奈何不少人跟着唐发起哄叫好,尤其是张道平,叫得最为起劲。尤侍郎自是不喜这个提议,试着去劝,但性子并不强硬的他最终只得服从于多数。
不久,侍从就将笔墨奉至赵缵面前的案上,赵缵手拍了拍额头,只觉骑虎难下。他环视着周身奋笔疾书的众官,感觉有成群成群的蚁虫爬在他心上。
“我先来念一念我写的诗。”唐发起身,踱步庭中,摇头晃脑道:“忆昔花间初见后,谁家年少足风流。只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年年长相守。”
“好!”有人拊掌喝彩道。
“这都能叫好?”张道平不屑道,“左一句韦庄,右一句欧阳炯,后头又来个冯延巳,狗屁不通的,与其说是写诗,还不如说是拼诗。”
“拼诗又如何?苏东坡有阙《南乡子》,就是将前人佳句拼凑一处写出的词。”许秩道。
“张员外这么说,必是有上乘的佳作,怎么不给我们吟两句?”唐发走至张道平案前,言语间颇有些挑衅的味道。
“我还未写好。”张道平撅噘嘴,实诚道。
随后,在座的各位宾客都争先恐后地吟起了自己所写的诗句,多是记自己与歌女的风月之事。
唐发不时评诵几句,喜笑颜开。独饮闷酒,面色肃然,并不提翰挥墨的杨琢,正是宴席上格格不入的一点。
“杨侍郎。”唐发走至杨琢身前,“您老也来两句呗,权当助助兴。”
“无甚可说的。”杨琢低垂下微红的脸颊。
“才子佳人,风花雪月,怎就无甚可说的了?”唐发并不满意杨琢的回复,“杨侍郎,您该不是忙于政事而罔顾风月之事了吧?这样的日子多没趣啊。要不哪日,我赏你几个丫鬟玩玩?”唐发指着杨琢,哈哈大笑。
“赏?你官位在杨侍郎之下,用不到这个‘赏’字吧?”杨琢的好友于寒出面道。
“好了好了好了!”方其海连忙上前拉住唐发,“杨侍郎莫怪,于郎中莫怪,唐发他……他……他酒量向来不怎么好,沾一点点酒就醉了,一醉就说尽荒唐的话。对,就尽说些荒唐的话。莫怪,莫怪,莫怪。”
杨琢对着方其海淡淡一笑,随即又沉下脸来。方其海又指着唐发道:“既然知道自己酒量不好,日后就少喝些,少喝些,少喝些知道吗?”似是在对唐发说。
“饮酒赋诗,本就是图个乐,你们这般,倒是辜负了一桌的玉盘珍馐和此时此刻的良辰好景。”赵缵起身,举酒打圆场道。
“赵郎中说的对啊。”方其海忙道,“不提不愉快的事了,咱且举酒尽欢,举酒尽欢,举酒尽欢啊!”
他拿过酒壶,斟满了一杯酒:“来,杨侍郎,我敬你一杯。于郎中,我也敬你一杯,敬你一杯,敬你一杯。”他生怕于、杨二人不肯喝他的酒,自作主张地掰开了杨琢的手,把酒樽往他手里塞。察觉到杨琢微带不悦的目光,他只得悻悻地放下酒樽。杨琢此时却又笑着饮下了他的酒。
于寒冷眼看着他,见自己的好友杨琢已喝下他的酒,也只得就此结束这场矛盾。
至此,方其海终于舒了口气。
“你做什么!”夜路上,方其海拿手点了点唐发的头,“你还不明白吗?杨侍郎,他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主,你干嘛要他作诗写风月之事!”
唐发略不服道:“他日日看书看公文,就不觉得无趣吗?”
“人各有所求罢了。”跟在他们身边,沉默了良久的赵缵说道,“兴许,杨侍郎还觉你碌碌无为,荒嬉度日呢。”
“我荒嬉度日又如何?”唐发拍着手掌,一步一步跌跌撞撞,“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赵缵和方其海对看了一眼,略显无奈。
“他这人哪,就是这样。”唐发走后,方其海说道。
“杨侍郎还是……”
“唐发。”方其海道。
“人各有所求罢了。”赵缵不咸不淡地说。
“我不是……不是……不是想批评他,对,不是想批评他。”方其海一急起来,说话又开始结巴,“我只是,只是,只是可怜他,他这次跑出来,怕又是瞒着唐尚书的。唐尚书要知道他在尤侍郎的宴席上又去呛杨侍郎,不知又要怎么教训他了。”
“又?”赵缵琢磨着他的字眼。
“他和杨侍郎两个人向来对付不来。”方其海简明道。
“原来如此。”赵缵淡淡地应道。
“也是他这人,实在太会惹祸了。”方其海四顾左右,扯了扯赵缵的衣襟,“在昭平朝,谨言慎行总不会吃亏。我今日就与你多说几句,你知道,你来之前,吏部原先的邱郎中是因何而死吗?”未等赵缵回答,他先自发答道,“他啊,与好友多喝了两口酒,多说了几句‘哲夫成城,哲妇倾城’之类的话。”
言罢,他猛一转头,又对赵缵道:“我,我,我今日多喝了两口酒,我不是有意要吓你的,不是有意要吓你的,真不是有意要吓你的!”
赵缵只觉好笑,不作言语。
到了前边的路口,两人分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