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如云楼,赵缵心绪犹乱。
对于蔡襄阳的往事及其态度,他持以的态度,是既不赞赏,也不指责。他深深地明白,他与蔡襄阳,是观念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至少,他做不到如蔡襄阳般,淡看亲情。
载着满腹心事回到赵家门。门内,赵纫夫妇怀抱着婴孩,嘴里咿咿呀呀哼唱着的儿歌,隔着门户,也听不清了。
赵缵闲庭伫立许久,直到夕阳西下,月发清辉。庭中枇杷树的影子,被月影印在了白墙上。他终于走入主堂。
“二哥,你回来了。”赵纫正低头翻看着账本。
“我有话与你说。”赵缵面容凝然。
“需要召集府中仆从吗?”赵纫问。他抬头,见到赵缵的神色,忧问道:“二哥,你怎么了?”
“无事……你先去把府中的丫鬟仆从都叫来吧。”
赵纫眄了赵缵一眼,终是依言做了。
很快,赵府的丫鬟仆从就在赵府主堂聚集了。
“纫儿,你也大了。”赵缵先与赵纫说道。
赵纫笨笨地回了一句:“再大,也没有二哥大。”
“我们分家吧。”赵缵字字清晰地说道。
府中人闻言,没有不面露惊色的。
“二哥你……在说什么?”赵纫的声音渐说渐轻。
“分家吧。”赵缵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日后,天水楼和汛儿,都交给你和阎氏照顾。”
“那二哥你要赶快娶一个妻子。”阎碧微摇着汛儿,说道,“不然,分家了,你一个人该怎么照顾自己?而且,这孩子记在你的名下,即是官家子,你托付给我们照顾,也不怕他诗书之训不闻,却把经商致富之道学个通?”
“从商也无不好。”赵缵怅然道,“总不会再落得父亲的下场。”
赵纫闻言,面色怏怏。
“你们知道,我已入吏部为官。身在庙堂之上,多数时候身不由己。一个不留意,自身不保不说,还将连累家人。我们分家以后,再到京兆府去,断绝兄弟关系。最好,你们离了京城,和我断绝联系。这样,纵使我出了事,也不会连累到你们身上。”
“二哥!”赵纫急唤了赵缵一声。
“记得,要为赵家留个后。”赵缵惨然一笑。
“赵家总还有大哥在。二哥,我们乃兄弟手足,理应患难与共。”
“大哥……当年他和那名叫杭娘的歌女私奔后,便再未与我们联系过,也不知他是生是死。赵家,总还是要靠你我的。”
“二哥。”阎碧微出言道,“赵纫他就是个毛孩子,他还离不开你的。”
赵纫抿着嘴唇,没有反驳阎碧微的话。
“劝我再多也无用。”赵缵道,“我意已决。”言罢,他又对下头的仆从说道:“你们愿意跟着我的,就跟着我;不愿跟着我的,留在这儿,还是离开赵家,另谋出路,我都不做干涉。只是,跟着我的,要小心哪日被我牵连。”
“郎主!”傍阴、随川二人齐声道,“我们愿跟着你!”
“诶呀,二哥,你把话说成这样,想跟着你的都被你吓到了。”阎碧微道。
赵缵似笑非笑:“吓到?然而我只是提前告诉了他们,他们可能有的结局。”
赵纫起身,随手指了几个仆从:“你,还有你,你们就跟着二哥去。”言罢,他又叫道:“不不不,我不要分家,为什么要给二哥指派仆从?”
几个仆从闻言偷笑。阎碧微也掩唇而笑。
赵缵依旧坐在座上,面无笑容。赵纫抚着赵缵的肩膀,蹲下身:“二哥,父亲出事时,我年纪尚幼,自小就是你照顾着我。我无法……离开你。”
“你没离开过我,怎么知道离了我你就一定不得过活呢?”赵缵柔声道,“我再给你一晚的时间,仔细想想吧,切勿一失足成千古恨。”
赵纫与阎碧微相看了一眼,默不作声。
次日清早,有仆从发现赵缵不在屋中,猜想他已搬到了府外。
“二哥不见了?”赵纫大惊,“快!快去找啊!”
“三郎,京城这么大,让我们上哪儿找去啊?”老管家面带忧色。
赵纫闻言,长叹了口气:“京城这么大,二哥能到哪儿去……”
辰时,赵纫来到了天水楼。见天水楼内已有人相聚饮茶,他越发烦闷。
“三掌柜。”陈小二唤他道。
赵纫走近那些结伴饮茶的人:“你们都散了吧,散了吧。我们马上打烊了。”
阎进财也在那些相聚饮茶的人之列,他奇怪道:“你们这是玩哪一出?才开门就打烊。”
“我二哥走了!”赵纫郑重其事地说道,“他走了,我岂有心思招待你们?”
“你二哥?赵缵?走了?他不是刚升官到京城吗?”
“他说,他身在官场,怕做事不慎,自己性命不保,又牵连到我们身上。”
阎进财忽改平日里的滑稽模样,郑重问道:“然后呢?他闹着要与你断绝关系?”
“是……”
阎进财长叹了一声:“你爹也是,赵家的人哪,怎么都这个样!”
同来的宾客见赵纫与阎进财如此,也不做嬉笑怒骂了,凝住面色缄口不言。
天色垂暮。
天水楼后门的那条街上,行人渐少。蔡襄阳摇着头发,在街上不停地喊着:“天水楼关门了!天水楼关门了!”
过路行人无不以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蔡襄阳并不理会行人异样的目光,走至一间装饰简单的房屋前,一边叩门,一边问:“天水楼关门了,赵掌柜都不出来管管吗?”
不多时,门便开了。赵缵看了蔡襄阳一眼,便提步入内。蔡襄阳亦随之进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赵缵先问道。
“因为你是赵缵。”蔡襄阳笑道,“你是赵缵,太喧闹的地方,你不喜欢;太安静的地方,你也不喜欢。而你又对赵家和天水楼心有挂念,想来想去,就这条街,最可能是你的新家所在之处。”
“那你为何断定我就住在这间?”
蔡襄阳踏踏脚:“我乱猜的。”他走近窗边,正见外头薄暮冥冥,半轮夕阳浮在水天之际,与水中的倒影合成一个完美的圆形。脉脉斜晖,照得江水一片空阔。摇摆在江水里的几枚行舟,推波前行着。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对岸几座披着斜晖的庙宇外,几个孩童赏玩忘归。
“你还是喜欢江边的地方。”蔡襄阳感慨道。
“我喜欢江边的景致。”
“喜欢江边的景致,挺好的,”蔡襄阳甩甩手里的折扇,“可你如今在做什么?”
赵缵怆然一笑:“我做什么?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你待在这里是办法吗?要断绝关系,所以你连自己在哪儿,都不和你弟弟说一声,这是在为他着想吗?”
“不是。”赵缵道,“那如何才是?”
“你留在这儿,难道犯了错朝廷就不会牵连你家人了?对罪犯如何处置,全看处置者的心情。如方孝孺,被诛十族,朋友门生都不得幸免。朝廷若铁了心要追究你弟弟的责任,你和他断绝关系又有什么用?况且如今你正是朝廷新秀,整天想着落马了以后的事情,岂不是杞人忧天?”蔡襄阳一连气把这些话说了出来。
“杞人忧天?”赵缵语气中透着疏离,“你记着,我不是你。”
“我在劝你,与你是不是我有什么关系?我劝你是我的事,你爱不爱听,怎么想我的话是你的事情,你的事情与我何干?”
赵缵怔愣无言。
蔡襄阳见此,又说道:“而且,你也该想想,你和你弟弟分家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陛下知道你怕她诛你九族,她会怎么想?”
赵缵转目注视了蔡襄阳片晌,料定他并不知道自己对徽瑶的异样的情感,于是完美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绪。
蔡襄阳继而又道:“我从来不爱当和事佬,今日就为你和你弟弟当一回和事佬。你们景囯讲究官商有别,你想分家,倒也无可厚非。但是,和你弟弟断绝关系当真是过犹不及,着实伤人又伤己,便作罢吧。我话已至此,我明白,你不是我,我无法劝住你,该说的话我都已说了,我这便出去,不讨你的嫌。你不必送我。”言罢,他又甩着头发,大摇大摆地出门了。
赵缵对着他的背影,怔思许久,终究缓缓起身,对傍□□:“给我笔墨纸砚,我给纫儿拟封信。”
最终赵缵与赵纫协商的结果是,同意分家,但不断绝兄弟关系,更不断绝联系。
赵纫握着赵缵的手,义气地对他说:“二哥,如果在官场上缺钱了,一定要来找我。”
赵缵摸着他的头:“罢了,你这孩子气的样子,银钱还是留给你自己吧,倘若哪日天水楼被你整倒了,你还有钱来养活自己。”
“二哥竟这样不信我的能力……”赵纫不服气地说道。
这时,傍阴入内,与赵缵说:“郎主,东西都收拾好了,只是,这儿还有个盒子……”
赵缵接过盒子,打开盒盖,只瞥到纸上的一个“窅”字。他心跳顿时加快了,倒吸了口气,连忙合上盖子,像一个欲举起茶杯却因茶水过烫而缩手的人。
“走吧。”赵缵捧着盒子,对傍阴说道。
至此,他正式与他经商的三弟赵纫分宅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