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之后,迎来了久违的平静。
沈存高看向沈恪传,对他说:“你先出去吧。我有话与你大哥说。”
沈恪传得意地瞟了沈恪先一眼,大摇大摆地出门去了。
沈恪先站起身来,将要随沈恪传出去。沈存高却拦住了他:“孟礼,你无话与我说吗?”
“孟礼”是沈恪先的表字。
沈恪先盯着敞开的门,还是想要出去。沈存高见状,示意仆从把门关上,笑着问沈恪先:“跪得膝盖疼吗?”
“多谢丞相关心。”沈恪先话音毫无温度。
“我知道,你在为秦筝姑娘的事情怨恨我。”沈存高摸摸沈恪先的手,“你怨我不经你同意就去徐家抢人,结果让秦筝与徐三郎成了京中的爱情佳话,你却成了众人眼中可恶的棒打鸳鸯的人。但你要知道,我……”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你是有苦衷的!”沈恪先打断了他的话,“你强抢民女是有苦衷的,你害死朝中那么多忠臣是有苦衷的,你鱼肉百姓、祸国殃民也是有苦衷的。我理解的,天下这么大,世人万千种,就你沈丞相的苦衷最多了!”
“放肆!”沈存高甩开沈恪先的手,“我来安抚你,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那我不需要你给我面子!你不想给不给也罢!我不缺你沈丞相这点面子!”沈恪先走至门边,厉声对仆从说道:“开门!让我出去!”
仆从看了看沈存高,面露为难之色。
“你不开门便罢了,我翻窗出去也成。”沈恪先言罢,作势走到窗边。
几个仆从连忙上前抱住沈恪先,门边的仆从也连声说:“大郎恕罪……大郎恕罪……”
沈恪先甩开环抱他的仆从,复又走到门边,一脚将门踹了开,不回头地对沈存高说:“丞相恕罪,我先告辞了。”
天色已暮。
天水楼柜台。赵缵咬着笔,对着一张纸皱眉思索。
“掌柜的?写什么呢?”陈小二说着,作势要凑上来。
“吟诗作对,以示我志。”赵缵不动声色地将纸翻了过来,陈小二只扫兴地看到了纸上一片空白。
“掌柜的,马上就打落更了,该打烊了。”鲁小二催促道。
二更天才宵禁,可天水楼祖辈留下了规矩:打落更时打烊。究其原因,大概只有留下这规矩的人清楚。百十年来,也不知是否每任掌柜都遵循这一规矩。
赵缵一扫大堂,见一不起眼处,一蓝一白两位郎君推杯换盏,饮酒正酣,笑道:“打烊?这不是还有人没走吗?”
陈小二欲上前,赵缵伸手拦住了他,独自向那桌客官的方向走去。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白衣郎侧过身来,面泛酡红,不断吟着《诗经.园有桃》中这段话。
赵缵认得他,沈家大郎沈恪先。
赵缵略一思索,应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本心?”沈恪先一说话,加之一微小的动作,整个身子便东倒西歪,“秦桧也有本心,严嵩也有本心。为什么最后他们会做大奸臣?”
赵缵考量半晌,才答:“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赵掌柜,你坐下,坐下陪我喝两杯吧。”沈恪先摇摇欲坠地走至赵缵身前,揽住了他的肩。
与他同伴的蓝衣男子这才起身,扶住沈恪先的手臂往自己肩膀上搭,轻轻地说道:“孟礼,你醉了。”
接着,他又向赵缵赔礼:“掌柜的莫介意,孟礼醉了,尽喜欢说些胡话。”
赵缵打量了他一番:“看相公的穿戴,家世不菲吧。”
“御史台八品监察御史卢诚是也。不过一芝麻小官,加之今日休沐,赵掌柜不必区分官民。”
他端的是谦谦有礼的姿态。赵缵却不知为何,竟有些厌恶。
“我没醉!我没醉!”沈恪先忽喊道,“赵掌柜,为什么不肯陪我喝一壶?我听闻,你和宣将军私交甚密呢。”
“地主之谊罢了。”本着对政治的敏感,赵缵回道,“如若和宾客多说两句话就算得上‘私交甚密’的话,我和沈大郎倒能称得上莫逆之交。”
“少耍贫嘴!我又不是父亲,会因为你与宣将军私交甚密治你个什么罪不成?为什么呢?你对我也该尽地主之谊啊?因为我的父亲是奸臣,是大奸臣,你们都憎恨我,是吗?”
赵缵垂手立于一旁,默然不语。
“孟礼,你何必呢?”卢诚道,“终究,你姓沈,你是沈家人。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该妥协时,还是应当妥协。”
“妥协?”沈恪先不屑地笑笑,“你是在劝我与沈家同流合污?”
“不然你当如何?”卢诚斥道,“于情,沈丞相乃是你生身父亲,你不听从他的话,是为不孝;于利,沈丞相在朝中权大势大,得罪了他对你只有坏处而无好处!”
“卢御史,连你也不懂我。”沈恪先挣脱了卢诚的手,连连几杯愁肠入肚,融化出一抹笑,“赵掌柜,我们理解你的不易,我们不为难你,我们即刻就走。”
随后,他怒地砸下酒杯,冲到了雨中。赵缵心下一惊,忙令随川为他备伞,眼睛的余光瞥到卢诚时,见他仍旧安适地坐着,不慌不忙地举着酒杯,意识到赵缵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面上立刻显出一丝忧色。
阅人无数的赵缵此时已知卢诚的品性,草草叮嘱了几个小二一句待卢诚走后立刻关门,便冲到雨中去寻沈恪先。
夜已半昏,又逢烟雨溶溶,道路泥泞不清。赵缵只能根据着接连不断的水花声,寻着沈恪先的踪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直至他青衫湿透,也未曾与沈恪先相遇。
他索性放慢了脚步,忽然后悔自己行事未考虑周全,忘了带盏灯过来,以致此时不知该走哪条路归去。
他又听到了水花声。他再向那阵水花声走去时,忽见灯影幢幢。明亮的灯火,映着金盖华屋,照着沈府的牌匾。
赵缵见到牌匾上的“沈府”二字,目中浮现无数幽怨。他不愿在此做久留,便匆匆离去了。
夜色深沉时,雨还是一直下。
沈存高独卧于锦榻上,咚的一声,他摔下高枕。潺潺雨夜,梦魂难寻。
“又下雨了?”他问道。
守夜的老仆人南陌称是。
“不太平啊,而今朝堂也如风雨西楼夜,叫人不得安生。”沈存高叹道。
“朝堂上竟还有人与郎主作对?”南陌感到不可思议。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哪。”沈存高一改平日的威仪,语气难得的温和,“近来,陛下宠幸了年久失宠的杜婕妤。杜氏初承恩,倒是还安分。近日里却不断捅我们沈家的娄子,把我们沈家近几年做的所谓恶事通通捅到陛下面前。
“今日我本是想,当着二郎的面赞扬一番大郎。我听闻,几日前二郎大闹了天水楼,是大郎去赔的钱。陛下因那杜氏,对我似有忌惮。御史台那帮人被我压了几年,如今正是他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了。二郎的性子,太易落把柄于御史手里了。我想敲打一番他,也让孟礼知道,我并非不在意他。
“只是没想到……”沈存高不再说下去,却阴沉地笑了。
“陛下真是……”南陌观察着沈存高的脸色,见他未面露不悦,方继续道,“好美人不好江山。偶尔理会政事,却是因美人。”
“是啊。当初我们沈家不也是借着陛下这一弱点送的毓沁进宫,才有的今日吗?我们深怕有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些年,陛下宠幸过的美人多离奇死于宫中。可这杜氏,竟跟陛下哭诉,求陛下保她,莫要让皇后害她。陛下就让她入了晨晖宫作御前侍女。这一下,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不说,还惹得陛下疏远了毓沁 ”
“这背后之人不简单哪。”南陌道。
“不简单?”沈存高冷冷地笑,“不简单的人,会天真地以为,凭着一小小的宫妃,就能扳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