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存坐在椅子上,浑身紧绷,等待着部长的到来。
她暗自后悔,为什么没有穿得更得体一点,她从进入这栋大楼起就开始后悔,所有人都穿着西装,一丝不苟,挂着礼貌的微笑。而自己......套了件无袖背心,汗湿的刘海贴在前额,已经7月份了,高温的大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连鸟也不肯飞动,等她大汗淋漓地骑单车赶到时,连最后一丝尊严也被冲走了。
接待人员好心地倒了一杯冰水,又把空调扇叶往上抬了抬。许天存察觉到背上的汗珠正逐渐冷却、凝结、成型,掉落下来。她连忙离开椅背,笔直地坐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轻轻打开,传来热浪和一阵忙碌的脚步声。
她立刻回头。
进来的是个红扑扑、圆滚滚的中年男人,留着茂密的胡子,可头上只剩几根头发,整个脑袋像长倒了一样。他朝接待人员点点头,对方立刻离开。男人关好门坐到对面,放下手中的一摞材料,直截了当地问:“许天存?”
许天存点了点头。
“我是刘茂。比我们约好的时间......”他抬手看看表,“晚了七分钟。抱歉,我一般是个很准时的人,今天临时见了一个人。”他眨眨眼,“知道我见谁了吗?”
“不知道。”许天存攥紧了手。
“马陆,你以前的头儿。”他似乎满意地看见许天存呼吸一滞,接着说,“我向他打听了一些事......不,你先不用担心。”
他翻开桌上材料,一字一句地念着:“许天存,犯罪学毕业......在校期间,犯罪心理学、刑事侦查、刑事科学技术都是满绩......毕业后,进入机要局工作,实战评分也很不错,双手3.5秒11发子弹,散布9环以内......的确优秀。”
他缓缓合上材料,锐利的目光直逼过来,“可现在,据我所知,你已经停职接受调查2个月了。”
“是,因为一起事故......海上事故。”
许天存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简历上这些字意味着什么。停职调查的这2个月来,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被开除,她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她得重新回到家里,回到那个连火车都不通的小镇。
“你愿意谈一下这起事故吗?”刘茂温和地说,“我问过马陆,你大学辅修了海洋技术,现在持有海员甲类适任证书,实操也不错,应该不是技术性问题吧?”
许天存看着男人,心里明白,他肯定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现在问这些,不过是试探自己的态度。自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不是,是我判断失误了。”她深吸一口气,想快点说完,“那是一起跨国走私案件,罪犯和我们隔岸对峙,他临时跳上了一艘停在岸边的货船,我以为集装箱里都是普通货物......当时,罪犯受了刺激,要伤害人质,我马上举枪朝他射击。没想到,集装箱里除了矿石,还装有少量的火药,我的子弹引发了爆炸......”
“结果,罪犯和人质——两人都因此丧命。你的部门负责赔偿原货主的财产损失、船只修缮费用。而你,则面临上级部门的停职调查。”刘茂替她把话说完了。
“没错,”许天存艰涩地说,“就是这样。”
刘茂点点头。“和马陆说得差不多。我和他聊过了,达成了一致意见——这对你不公平。这起案子,本来就不该由你——刚刚毕业2年,实战经验还不丰富的警员独立负责。而且,我本人也认为这是一起意外事故。”
“不,不是这样。”许天存艰难地说,“是我没有打中。我问过痕迹检验的同事,如果罪犯没有突然挪动身体,一旦子弹命中了他,是不会穿体而过的......它会留在罪犯体内,根本接触不到火药......是我打偏,才引发了爆炸。”
她再也忍不住,声音逐渐哽咽。
“可怜的孩子,才刚开始办案,就遇到这样的事。马陆有没有给你找心理医生?”他轻声问,“你的状态还好吗?”
“我还好的。”许天存迅速抹干眼泪。
她撒谎了。
这两个月来,她在梦里见了无数次人质的脸——稚气,不超过20岁,在码头上帮工搬货,皮肤晒得黝黑,只为了多赚一点家用。
他被罪犯挟持的时候,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相隔着船,他假装配合罪犯,用无比信任的眼神看着许天存,相信她一定会救自己出来,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轰的一声,漫天的硫磺气味,在遍地哭号声中,许天存一次次惊醒。
“PTSD筛查量表做过了吗?”刘茂问。
“做过了,一切正常。”
“SCL-90自评量表呢?还有SDS抑郁测试呢?”
“都做过了,部长。”许天存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话题。她努力保持声音平静,“我把精神科的所有量表都做过了——全部正常,至少医学上认为我是正常的。”
“这么说,我可以信任你了?”
刘部长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她想。
就在昨天,许天存收到一封邮件——来自中非经济合作部,刘茂。他在邮件中含糊其辞,说自己有一项“特别委托”。上司马陆已经批准,具体情况见面详谈。
“不知道您的‘委托’是什么,我难以保证。”许天存说。
“哦,”刘茂笑了笑,“我昨天的邮件太谨慎了,请原谅。我和你的顾虑一样——在没充分了解你的情况下,我很难说出实情。”
许天存有点尴尬。
“现在您了解我了。说实话,我能帮上什么呢?我对经济一窍不通,对非洲更没什么了解,您恐怕找错人了。”
“不,不不......你完全是我要的人。”刘茂激动地说,“有一定的侦查知识,实战训练过几年,还有海上经验。最重要的是,你正在接受停职调查,不仅有大把的时间,还有尽调背景......毕竟,这件事要足够保密......等等,假如,我是说假如有需要,你能远洋航行吗?”
“远洋?有多远?”
“横跨印度洋吧。”刘茂不确定地说。
“我最多只去过近岸水域。不过,如果设施齐全,配备船员的情况下,我想可以。只是风险很大。”
“那太好了!”刘茂一跃而起,无比兴奋,“没有风险!不需要你亲自驾驶,我会给你安排游轮,你只要混在人群里,装作一名游客就好......今晚,就今晚吧!我带你见一个人。”
“什么人?”
“和你一起同行的人。”刘茂简单地说。“来自坦桑尼亚,是个手工艺商人,我在非洲的朋友。今晚7点,我们在勒博格餐厅见面,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