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乔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太阳被地平线吞没,不过三五分钟。
“呜啊——”一声婴儿啼哭吓走了树上的几只麻雀,屋外倚着墙的男人冲着屋里的女人喊:“男的女的?”
屋里响起接生婆粗犷的嗓音:“女娃儿。”
“哦”,王石头狠狠地踢了一脚脚边的石子。
这是王石头的第一个孩子,他媳妇儿姓乔,所以王石头给她取名王乔。
两年后,王小乔出生了,也是个女孩。
又是两年后的大雪气节,王大乔出生了,是个男孩,右眼眉上方有一颗浅浅的红痣,接生婆咧着嘴笑,说这是富贵好命的象征。
“我老王家终于有后了。”王石头挺起胸膛兴奋地想。
“谢谢天爷欸。”乔迎枝也很高兴,几年间不间断地怀孕生子已经让她疲惫无比,“应该是不用生了。”
在孩子出生前王家就不是什么富庶人家,更别提有了这三个孩子之后了,王石头故而打消了让乔迎枝再生一个的想法。
王石头爹娘死得早,他自个儿把自个儿从十几岁拉扯到大,给自己攒出来了两间土窑洞。凭着一副好皮囊以及媒婆的大力哄骗下得到了乔迎枝的青睐,二十五的王石头和二十三的乔迎枝结婚了。
“乔儿们,吃饭了——”乔迎枝揭开冒着热气的大锅,锅里蒸着几颗土豆——这是前两天刚从地里刨出来的。
还有三个给王乔,王小乔,王大乔的黄面窝窝头。
八月底虽已立秋,但是太阳依旧毒辣的很。王大乔和王小乔合伙端着喂鸡的盆子,拌好鸡食喂鸡,然后坐在外面院子的榆树下等屋里的王乔帮乔妈洗碗。
说是坐,其实算躺。
王石头会点木工活,给这三个孩子拼了两块木板子立在树下,中午的时候王石头预先扳倒,好让他们吃完饭躺着。两个大的精力旺盛,晌午从来不睡,小的没精力,但是舍不得跟姐姐们分开。
屋后邻居家的胡春杏也吃完饭跑出来了,挨着王大乔躺下。
村里人都说大乔和小乔投胎的时候跑错了,小乔生的浓眉大眼的,性格也豪放的很,男孩子都喜欢跟她玩,她和村里其他同龄孩子打架没输过;大乔脸圆眼圆,说话行事文文雅雅的,招女娃娃喜欢。
“大乔大乔,我今天看见学校里的刘老师了,她长得可好看了。”胡春杏边说边用胳膊捅王大乔。
刘老师是上个月下乡来的支教老师。
不管王大乔回不回应,胡春杏接着说:“我看见她穿的是裙子,你见过裙子吗?我妈妈说她穿的那个是格子裙……诶诶你快看,就是那个形状!”
王大乔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天上的一朵云。
王大乔左看右看,想象不出来。他没见过村里其他人穿裙子,但是他还是努力的听着胡春杏的描述去想象裙子是什么样。
王大乔七岁了,王石头把他送进了学校。
“爹,我不要上学,爹。”
王石头揪着大乔的领子狠扯了他一把,“二流子才不上学,你要当二流子?”
王大乔被扯倒在地上,抬起头问王石头:“那为什么大姐二姐没上学,她们也是二流子吗?”
王石头懒得跟他掰扯;“你不念书,是也想跟二流子一样气死我和你妈吗?”后又举起手指头指在王大乔脑袋上狠狠一戳,“还是想让我揍你一顿?”
王大乔“哇——”的一声就哭了,“我念书,爹,你和我妈别死,我念……”
没有铅笔的王大乔拿树枝代替,上了一上午学,就学会了个握笔,下午就死活不去了。
王石头拿着笤帚狠狠揍了一顿王大乔:“去不去!!”
“不去,打死我也不去,你们也不能死……哇啊——”王大乔也不挣扎,就站在原地挨打。
乔迎枝在旁边哭喊着,夺不下王石头的笤帚,也撬不开王大乔的嘴。
一顿鸡飞狗跳之后,王大乔终究是挨不住他爹的狠打,受不了了,哭着说是同学们欺负他,说他又留长头发又穿女孩子的衣服,不男不女的。
“刘老师不管吗?”王石头问。
“她管了,可是她管不住……”
王大乔说的是实话,穷山恶水里出来的一群孩子,一个斯文的年轻女老师根本降不住。
王石头沉默了,乔迎枝在旁边抽泣着揉吹着王大乔被打出来的伤。
留长头发是王大乔自己要求的,他说话还不利索的时候就知道长头发能卖钱换东西,于是要和姐姐们一样留长发。
衣服是姐姐们换下来的,磨损的不成样子,膝盖屁股上全是窟窿,乔迎枝给他缝缝补补,补丁摞补丁穿在身上。
乔迎枝眼里噙着泪:“石头啊,咱给他扯一身新衣服吧……”
“妈,我不要,给我我也不穿。”王大乔的眼泪还挂在脸上,脸上的细小绒毛被沾湿,伏倒在泪痕中。
王大乔小时候,乔迎枝跟王石头因为他的衣裳就大吵过一架。
“我王家的后凭什么穿别人穿剩下的破衣服?”王石头对着乔迎枝怒吼,他要让儿子穿新的,让两个女孩穿王大乔剩下的。
乔迎枝平时对王石头几乎是说什么做什么,但是在这件事上一步也不肯退让:“谁是别人?你说啊?凭什么两个女娃子要穿烂的?你当爹的凭什么这么偏心?”
王石头烦躁地挠了挠头,自己婆娘的不退让更让这个问题无解。衣服只会越穿越小,没法从小往大穿。
王大乔在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贴着墙走进家里,细声细语地揪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妈,我喜欢这个衣服。”
他是在说自己喜欢穿姐姐们穿过的旧衣服。
一句话听得乔迎枝泣不成声,王石头再没说话。
就这样,王大乔结束了他的上学生涯,正式开始跟着王石头下地。王石头给王乔三姐弟都做了小锄头,王大乔就在地里刨田埂边上的草,王乔和王小乔揽过了家里的一切杂事。
就这么过了几年,王大乔锄地的本领没增加多少,倒是成了家里放牛的主力。这牛名叫好牛,但实际上却是头犟牛,是从牛犊子时期就被王石头倾家荡产买回来的,春耕的时候除了耕自家地外,还能租出去耕地赚几个子。除了王大乔乐意陪它使劲耗之外,大家都不乐意放它。
时间过得就像好牛啃草一样快,又要过年了。
王大乔不喜欢过年,说不上来为什么。每到过年的时候,王石头就会从炕上的烂毛毡的不知道哪一个窟窿里掏出来几张毛毛钱让乔迎枝给轮到今年穿新衣的人扯一身衣裳。
今年轮到给王大乔扯衣服了。
王大乔在屋外托着腮坐着等乔迎枝,忽然听见屋里王石头洪亮的骂声:“你个没脑子货,今年都丢了几回了,连根针都看顾不好,晓不得好好放起来吗?”
乔迎枝嗫喏地开口:“我明明就放在这儿的。”继续低着头在一个塑料盒子里翻找着什么。
上了镇子的布料店,到处都是人。乔迎枝攥着王大乔的手在人群里挤,忽地停下了,想来是挤不进去了。
王大乔抬起头看着周围人,看见矮人的腰和高个的屁股,头顶上传来的是乔迎枝跟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
百般无聊中,一点儿明媚的粉红色出现在了王大乔的眼前,是旁边一个女人的手帕放在了上衣口袋里,露出来的一截正对着王大乔。
霎时间王大乔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跳动,一种说不出来的羞耻感与嫉妒感笼罩着王大乔。
他的心跳声在鼎沸的人声里依旧清晰可闻。
“唉,你挤什么呢!”
王大乔觉得自己的心跳确实漏了一拍,而后心脏又重重地落回胸腔里,砸得他上身生疼。
人群因为突然出现的争执开始骚动,乔迎枝趁乱拽着王大乔挤进了更靠近店的位置上。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王大乔的手紧紧得贴在口袋里,手心里攥着一团柔软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