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陆从澜终于将谢胜璋从谢府接出,带进了自己的宅院。
拜过天地高堂,他们在宾客的欢笑与哄闹声中被送进了洞房。
“嫂子,别用扇子挡着脸了,快些拿下来叫我们瞧瞧吧!”与陆从澜相熟的几个人开始起哄,属杨十郎闹得最凶。
“别闹。”陆从澜见谢胜璋低头用扇子挡了全脸,怕她会因为过分的调侃而生恼,遂连忙制止,道,“给我收一收。”
千牛卫众人顿时哄笑一片。
二人接过合卺酒,挽手同饮。
谢胜璋暂时将扇子从脸前拿掉,陆从澜的目光忍不住从她的眉眼移动到鼻尖、嘴唇,待她转头放酒杯时,又落在她的左耳。
陆从澜微疑:她左耳的小痣怎么不见了?
难道被妆粉遮住了?
陆从澜来不及细问,便被众人拉了去。
“嫂子,我们去喝酒了,晚上再把人给你送回来!”
……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接连几轮的敬酒过后,杨十郎终于找到一个口子,借由如厕将陆从澜从人群里单独拉了出来,问出了压在心里好几天的话。
“什么怎么想的?”
陆从澜喝的有些猛,此时酒意上涌,虽不至于醉,但也有些影响。他扯了扯领口,微仰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还跟我装傻。”杨十郎道,“阙都无人不晓,谢五娘与长公主虽是表姐妹,却胜过亲姐妹。你前脚刚在宫里抓了她阿姐,后脚就将人娶进门。我想知道,这件事你要如何跟她解释?”
提起这件事,杨十郎也有些不舒服。他自诩是陆从澜最好的朋友,但是知道昨日才猛然发觉,人家背地里瞒着他干了不知道多少事,什么时候成了天子心腹,他竟分毫不知情。
“你说话呀。”
杨十郎看着沉默不语的陆从澜,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以这位的脾气,要是得知真相,你觉得她是会忍气吞声,还是直接掀了你家屋顶?”
“我知道。”陆从澜伸手扶住旁边刚移栽过来不久的银杏树,道,“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跟她说。”
“我不知你是何时投效的陛下,但定然不是近日。”杨十郎道,“既然如此,你当初就不该招惹谢氏女。你们二人若无法解开心结,到最后只能变成一对怨偶。”
他没说的是,这本就是一个死结。除非谢胜璋愿意为了陆从澜与亲族割裂,或者陆从澜愿意为了他改投长公主麾下,否则根本不可能解得开。
“我自有打算,不用你管。”听到“怨偶”二字,陆从澜的脸瞬间挂下来。
他忍不住去想谢胜璋,想她的脾气,她以往的行事风格……她的光滑洁净的左耳再次浮现在陆从澜面前。
不明缘由地,他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
“哎,你去哪儿?”
“有些事,前头你先替我应付片刻,我很快就回来。”
陆从澜一路向新房走去,随着距离不断缩短,他心中的不安也愈发明显,直觉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一把将门推开,守在房中的两名婢女吓了一大跳。
他此时才留意到,这两人并非谢胜璋时常带在身边的人。
“姑爷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两名婢女迎上前来询问。
陆从澜却毫不理睬,径直走向坐在床沿的谢胜璋。
“阿璋。”
谢胜璋没再用扇子遮脸,闻言抬眸朝他看来。
不对,眼神不对。
“你是谁?”陆从澜一把抓住床上之人的手腕,一边质问一边去仔细端详她的脸。
他曾听闻江湖上有擅易容者,能通过使用面具以及各类特殊的妆粉将一个人的面貌如照镜子一般复刻到另一个人脸上。只要技法足够高超,便能做到以假乱真,连本人都无法分辨的程度。
只是没想到,这种荒诞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是在他的大婚之日!
被质问之后的反应,让陆从澜更加确信她不是谢胜璋。
“谁让你假扮的她?她人呢?说!”
话音未落,对面的人忽然翻转手腕,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他的束缚。与此同时从袖中滑出一把极为小巧的匕首,朝着陆从澜心口刺去。
陆从澜瞳孔骤缩,一边侧身一边出掌,匕首擦着他的左臂划过,当即见血。
那两名婢女毫不知情,见两人忽然大打出手,震惊至极,惊叫之后接连逃了出去。
“来人!”陆从澜与“谢胜璋”过招的同时,向外大喊。
“谢胜璋”见势不对,虚晃一招之后朝着窗户而去。
陆从澜见她要逃,立即追赶。
“谢胜璋”抓起桌上盛喜饼的盘子朝他掷去,趁着陆从澜躲避的罅隙翻窗逃离。
陆从澜紧追不舍,亲眼看着“谢胜璋”攀上假山。然后面朝他抬起了右手。
陆从澜心道不好,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见一支短箭直朝自己面门射来。
陆从澜一边躲避,一边继续朝假山奔去。
“谢胜璋”只来得及射出两箭,便被陆从澜追到了身前。
二人在形状各异的假山石上蹦跳追逐,不多时便有诸多家丁打扮的人围了上来。他们手持弓箭,随着陆从澜一声令下,开始朝“谢胜璋”射击。
“谢胜璋”因躲避射来的羽箭不得不减缓速度,很快失去优势,两人再次交手,她被陆从澜扭住手臂摁在了地上。
“阿璋在哪儿?”陆从澜厉声道,“说出来,我饶你性命。”
然而“谢胜璋”始终不发一言,即便被擒,也不见她出现恐慌之色。
陆从澜心知从她这里问不出有价值的信息了,便招手唤人过来,将人押了下去。
“出什么事儿了?”
杨十郎本就因为陆从澜的异常关注着后院的情况,听到动静便立即赶了过来。
“嫂子?”他与被押走的“谢胜璋”迎面撞见,擦肩而过。
“不是,这……到底发生什么了?”他跑到脸色阴郁的陆从澜身边,“你疯了不成?”
“她不是阿璋。”
“就算她不是……什么?那她是谁?”他立即扭头,但在她看来,那穿着嫁衣的女子的背影与谢胜璋并无差别。
陆从澜此时已经冷静下来,道:“定然是谢敏讷的手笔。”
后半句,他恨得咬牙切齿。
“立刻着急弟兄们,随我出城截人。”
“你先冷静冷静。”杨十郎还没捋清楚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闻言也顾不上去思考了,忙劝道,“千牛卫视皇城禁卫,负责保护天子安危,无诏不得随意调动。而且现在城门已经关了。你因私事领兵出城,是不要命了吗?”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陆从澜已经拔腿疾行,“事后陛下要降罪,我一力承担。”
……
谢胜璋没想到陆从澜会这么快追上来。
她走出车厢,扫视前后左右的火光——陆从澜带来的千牛卫不下五百人。
“阿璋!”
两人的距离并不算远,且四周的火光将此处照的亮若白昼,谢胜璋能清晰地看见陆从澜的形容以及脸上的神情。
他穿的是拜堂时要穿的喜服,此时脸上有焦急,有关心,还有些小心翼翼。
“陆将军身为千牛卫中郎将,有调度兵马的职权。但是据我所知,千牛卫若无皇命不得私自离京。”她站在马车上,与她对质,身后是年幼的侄儿侄女因惊吓而发出的啼哭声。
陆从澜没有接她的话,只道:“跟我回去。”
谢胜璋闻言,冷笑道:“凭什么?”
“……今日是我们的大婚之日,阿璋,你跟我回去,我会同你解释。”
“我要是不愿意呢?”
“阿璋,你别逼我。”
谢胜璋忽然笑了,笑中饱含凄凉与失望。
“这话的意思是,我今日若不跟你回去,其他人走不了,是吗?”
“我……”
“好,我答应你。”
“五娘子!”黑甲卫领队想要制止。
听到谢胜璋说话的谢家女眷也纷纷从从车厢里出来。
“阿璋。”
“小五。”
“你不能跟他走。”
谢胜璋道,“三位嫂嫂,不必担心我,阿耶阿翁和兄长们都在阙都,我不会有事的。接下来的路程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们,平安抵达兰城。”
又对黑甲卫道:“此时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听我的,我留下,你们护送其他人先行离开。”
“陆从澜,我还能信你吗?”
夜风吹动火舌,光影晃动。谢胜璋死死盯着陆从澜的双眼,问的是她能否信他,眼中装的却全是怀疑与防备。
陆从澜缓缓举起手:“我陆从澜发誓,若继续阻碍谢氏家眷返乡,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谢胜璋又转身对着车厢叮嘱几句,随即便拎起裙摆跳下马车。
“放行!”
陆从澜一声令下,包围圈立刻裂开一道豁口,谢氏的车队在黑甲卫的护卫下快速驶离。
陆从澜跃下马背,来到谢胜璋身前:“阿璋,我们……”
“别碰我!”
谢胜璋一把甩开他的手,排斥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行,我不碰你。”陆从澜从来没有如此难堪过,语气僵硬了几分,“但夜深天寒,还是尽快回家吧。”
“我自己有家,要回也是回我自己家。”
“你如今已经嫁与我为妻,是陆家妇。”
谢胜璋想要反驳,但见他的耐心即将耗尽,恐他出尔反尔继续派人追赶,最终选择忍下这口气,不再与他分辩。
陆从澜再来拉她的手,她也没有继续反抗。
二人共乘一骑,却心思各异。
谢胜璋一心计划着与陆从澜和离,却不会料到,她刚刚离开又不得不折返回去的那座城里,有着更大的变故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