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前线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孟廉和棠溪烈率领的军队先后夺回四座城池,梁军全线后退五十里。
“是谁指使你们散播谣言鼓动人心?”
“说。”
上清园地牢的刑架上,绑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三十岁出头,皮肉白净,文质彬彬。
“你们心虚了。”面对谢琼,他露出轻蔑的神情,“你们果真心虚了。”
“你这话说的可笑,我心虚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书生道,“为了掌握权柄,你们不顾百姓死活,明明战局处于劣势还一味增派兵马,劳民伤财,动摇国之根本,与乱臣贼子有何异?”
“为国喊冤者,生又何欢,私有何惧!你们能抓我,却抓不完天下人。今日我死在在里,明日便有千万人站出来!”
……
“表兄。”
茵陈等在牢门外,看着谢琼从里面出来。
“这些人如此顽固,显然并非为利所驱。他们不肯交代背后之人,是因为打心底里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谢琼一连审了四个人,他们的对话茵陈站在门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谢琼发出一声带着讥讽的笑:“这些人,略微识得几个字便觉得天下乾坤无所不知,实际上却是被别人几句话就哄得团团转的蠢货。关键是蠢还不自知,将别人都看作恶魔,唯有他们心怀热血,是大道与正义的化身。”
“都是书生。”茵陈皱眉,“背后之人很会拿捏人心,也很会找人。”
黎庶无知,文人的笔便是百姓的口。面对这些人,谢琼纵有千般手段,也无计可施。
“虽然蠢货扎堆,但只要抓得多,总能找出一两个聪明的。”
“表兄,阿姐说此时正处于两队交战的关键时期,在流言这件事上不可大动干戈。”茵陈闻言劝道,“眼看得胜在即,后方断不可乱。”
“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过激。”
“小五有没有跟你说陆十七最近在做什么?”谢琼忽然提起陆从澜。
“说了。”茵陈道,“表姐说他有个朋友出了事,他过去帮忙了。临走之前还特意去跟表姐辞别了。”
“哪里的朋友?”
“这个表姐没说。”茵陈疑惑,“表兄怎么突然问起他?”
“从前他恨不得日日往家里跑,最近却没怎么见人,有些奇怪而已。”
二人从地牢出来,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谢琼立即举起袖子替茵陈挡雨,另一只手接过黑甲卫送来的伞,遮在她头顶。
“多谢表兄。”
黑甲卫又递上一把伞 ,二人各执一柄,并排前行。
时值深秋,寒意降临,下雨时则愈发明显。
茵陈手指发凉,忽然想找个手炉来抱着。
想法升起时她怔了一下,随即暗嘲自己,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昨夜做了一场奇怪的梦,夜半醒来忽然想占卦,于是就这么做了。”谢琼忽然道,“梦里的东西本在清醒时忘了**分,但是一卦之后,却又全部记了起来。”
茵陈扭头看他:“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四句话。”
“什么话?”
“并蒂花开,紫薇星现,乾坤倒易,十三州变。”
这四句话既不生僻也不晦涩,所以茵陈一下子就听懂了。
刹那间,她犹如站在一口巨大的铜钟旁边,有人用力撞击,钟声化作实质,震动着她的心脏。
“这话……”
“我知道,大逆不道。”谢琼好似只是在闲聊,他目视前方,道,“虽然只是一个梦,传出去怕是要一石激起千层浪。”
“所以这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即便是殿下,也不能说。”
“那表兄为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谢琼道,“你猜。”
与他相处的多了便会发现,此人并非只有清冷孤高的一面,偶尔也能算幽默风趣。
只是此时,茵陈着实提不起精力与他玩笑。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表兄还会占卦。”
这话题转的生硬,谢琼向扭头,透过雨丝连成的轻纱般的雨幕,好似不经意,却又别有意味地看了茵陈一眼。
“略通一二。”
其后半途,一路无话。
……
九月初三,谢胜璋约茵陈去城郊跑马,黄昏时分来到离江池畔一家新开的酒肆吃饭。
包间的窗户正对着离江池,往远看是倒映着夕阳的粼粼池水,往下看是大片火红的霜叶,成群的孩童在枫林间追逐嬉戏。
在不稀不稠的人影中,茵陈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表姐。”
“怎么了?”
“你看。”茵陈伸手指向窗外。
“看什么?”谢胜璋够头张望,扫视了半晌也没发现茵陈叫她看的东西是什么。
那人在走动,最后停在了池水畔,背对着她们,面朝离江池而站。
“岸边,最粗的那棵树干旁。”
谢胜璋的视线随着茵陈的指挥移动,终于盯准了目标。
“陆十七?”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不知道?”
“从他上回离开一直到现在我第一次见他。”谢胜璋看了看中间的距离,正想喊。
“等等。”
茵陈拦住了她。
她疑惑不解。
“他好像在等人。”茵陈看着岸边,眼珠缓缓转动着,“到了。”
谢胜璋再看过去,只见陆从澜身边确实多了一个人。一半身子都被树干遮挡着,个头只到陆从澜的肩膀,身形也很纤细,竟难以辨别到底是个男子还是穿了男装的女子。
“那是个女人吧。”
茵陈正在回想这个人是不是也曾在她面前出现过,谢胜璋就一锤定音对对方的性别下了定论。
茵陈立即就明白过来她在想什么。
“不一定,也许是个身形偏瘦的男子。”
“可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女子。”
“不如,你走近去瞧一瞧?”茵陈提议道。
她有股强烈的预感,那个跟陆从澜说话的人她也是认识的。
“我不去。”谢胜璋闻言立即拒绝,“他跟谁说话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饿了,饭菜怎么还不上来?”
她今日出门没带婢女,便对墨云道:“你去催一催。”
墨云起身去了。
“你怎么还在看他,有什么好看的?”见茵陈仍盯着窗外,谢胜璋道。
“走了。”
“什么走了?”
“那个人,走了。”
茵陈终于看到了那人的全部身形以及半张脸,虽然很快他就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但已经足够她辨认。
松明,是朱昶身边那个叫松明的内侍。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人显然不是偶遇,而是特意约在这里见面的。
朱昶要找陆从澜,直接宣他进宫即可,为何要让贴身侍候他的内侍跑到宫外来?
或者,是松明自己要见陆从澜?
陆从澜回到阙都,连未婚妻都未告知,首先便见了他。
他们二人的关系竟如此亲近吗?
“阿茵,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茵陈将视线收回,道,“就是在想既然遇到了,要不要喊他一起上来。”
“不喊。”谢胜璋斩钉截铁道,“咱们姐妹二人的聚会,喊他做什么,扫兴。”
“不喊,表姐不同意的事我自然不会做。”茵陈道,“你别气了,我方才看清了,跟他说话的那人的确是名男子。”
“真的吗?”
“当真,我看见他的脸了。”
谢胜璋面色稍霁,有些想要改变主意了。
然而再看过去,窗外哪还有陆从澜的身影。
……
“阿茵。”
“阿姐。”
“坐累了?”
“没。”
茵陈微笑道:“我靠枕歪着,不会累。”
朱晏闻言将手中的笔搁下,换了一支笔触更细的,微微舔墨,开始描绘她裙摆上的褶皱。
软榻上的茵陈压着靠枕,用手支着头,看着她低头落笔。
前线捷报频传,钱粮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朱晏心情好,突然起了兴致,在为她画像。
“阿姐。”
“嗯。”
“我前日与表姐在离江池畔吃饭,看见陆从澜了。”
“他有什么特别的?”朱晏手上动作不停,还能分心与茵陈交流。她知茵陈定然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陆从澜,心想有谢胜璋在,应是发生了什么有趣之事。
“除了他,我还看见了一个人。”
“谁?”
朱晏抬头,顺便观察她裙摆处的细节。
“那人好像是陛下身边的内侍,叫松明的那个。”
即将与纸张接触的笔停在半空中。
“确定是松明吗?”
“确定。”
那个人的身形与侧脸这两日在茵陈的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她迅速而肯定地回答道。
“从前未曾听闻松明与陆十七有私交。”朱晏明白,茵陈与她提起这件事,定然也是因为觉得奇怪,“且他贴身侍候陛下,除非有差事,否则一般不会轻易出宫。他们做了什么?”
“当时我与表姐坐在二楼,离岸边有十余丈远。他们二人只是背对着我们站在水边说话,听不到在说什么。”茵陈道,“而且他们交流的很快,约莫半刻钟?不对,应该半刻钟也不到,松明就先走了。他走之后,陆从澜就朝相反的方向也走了。”
“宫中内侍,尤其是上阳殿内侍候圣上的人,理应避免与外臣接触过密。”朱晏道,“这件事我知道了,会留心的。”
茵陈心上稍松,暂时将松明与陆从澜见面的事抛在了脑后。
“明日就是表姐大婚,她让我今晚就过去陪她。”
她看着低头作画的朱晏,她刚刚沐浴完,并未梳妆,此时还穿着素色宽大的寝袍,乌发披散,早就过腰,一大半柔顺地铺在背上,两侧各有几缕随着她俯身的动作垂至胸前。她站在那里,本身就自成一幅极为好看的水墨画。
她的眉眼有着极其少见的英气和华丽,此时与盛装时相比这种独特的气质更加突出。茵陈端详着它们,脑中会浮现西南的群山,在云雾缭绕中连绵不绝,高耸秀丽。
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够霸气。北地的山她见的很少,名气最大的那些还没有机会游览。若她都见过,应该能找出一处与她最为贴合的。
“去吧。”朱晏道,“我明日再过去,礼成之后接你一道回来。”
“若是阿翁或是舅父再问起你的婚事……”她忽然旧事重提。
那些被两人默契地一起“忘掉”的场景立即浮现出来。
“我……”
“殿下。”茵陈的话被忽然闯入的王滢打断。
“周侍郎有要事求见。”
离开寝殿前往议事厅时,茵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幅画到一半的画像。五官已经勾上,惟妙惟肖,连她自己都挑不出不好的地方。
而是画的太好,太过温柔明媚了。
……
“殿下,刚刚接到八百里加急,金吾卫中郎将孟廉投敌,华阳关援军原本与金吾卫约定好合击敌军,因孟廉叛变,全军受困,一万五千人折损过半,棠溪将军也……战死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