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阙 第43章 晚风

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胜风赤的体态逐渐恢复到从前的七八成，但左眼彻底废了。

茵陈给它打了一个面罩，用得是锻造兵器的料子，套在头上能将左眼遮住。

“胜风赤没了左眼，跑起来便不如从前那样大胆了。”王滢看着在马场上驰骋的一人一马，对朱晏道，“小娘子不信邪，从半月前开始每天下学都会做同一件事，那就是骑着胜风赤来这里跑，一直跑到天黑透。”

“据说开始的时候狠摔了好几回，但小娘子不叫底下的人告诉殿下。”

朱晏闻言转头看王滢。

“属下也是刚知道。”王滢连忙解释道，“本打算等殿下忙完了再禀报，但还没来得及说，殿下就自己跑来跑马场看小娘子了。”

“阿茵身上有股不低头的韧劲，胜风赤跟了她，算是它的幸事。”

“阿姐。”

茵陈发现了朱晏，调转方向朝她奔来，随着距离缩短慢慢撤高缰绳减缓速度。

王滢推着朱晏上前。

茵陈下马，身上穿的还是上学的衣裳，乌发用一根素色发带高束欲头顶，不施粉黛，两颊微红，细腻匀称的皮肤上挂着细小的汗珠。

朱晏掏出帕子，茵陈便弯腰下蹲，将脸靠近她，让她替她擦汗。

王滢默默退开。

“从前你与阿璋像是分不开一样，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个？”

“表姐也来了，但没来跑马场，留在梅园温书呢。”茵陈解释道，“结业考定在冬月，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表姐最近很刻苦。”

“你呢？”朱晏将帕子收起来，“怎么不见你紧张？”

茵陈所有的考试成绩都有人准时送到朱晏这里，入学三年，她的成绩在稳步上升，从今年开春以来就没有掉出过前十名。

在朱晏看来，她是有望夺魁的。

“我现在的排名虽然不差，但还远远不能与表姐相提并论。”茵陈正对着轮椅蹲下，双手搭上两侧的扶手，微微仰头看着朱晏，道，“结业考核能进前三，我就已经知足了。”

“阿姐。”她说完，又有些小心地看着朱晏问道，“我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有志气？”

“不会。”朱晏微笑着，认真道，“你的天赋和才华，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若不想在这上头花费过多心力，随心即可。”

正在此时，黑甲卫捧着一封请柬跑过来，交到了王滢手中，又与她低语几句。

王滢闻言不得不打断两人，走上前道：“殿下，皇后派人送来的请柬。”

朱晏将帖子接过，展开看了两眼。

茵陈在她的示意下起身站在她身侧，帖上内容一览无余。

“皇后为何会特意给你发请柬？”朱晏不解，“这帖子还送来了上清园。”

茵陈将一个多月前朱昶曾在国子学说过的那番话告诉了朱晏。

朱晏闻言，眸光却暗了暗。

她将帖子递给了王滢。

“宴席定在三日后，届时请阿母亲自走一趟，跟皇后说阿茵身体不适，无法赴宴，请她谅解。”

“属下明白。”

“阿姐不想我去赴宴吗？”

“你想去？”

茵陈立即摇头，道：“不想。”

“那我帮你拒了，你还问我？”

“我只是见阿姐好像不高兴。”茵陈道，“是因为这帖子吗？”

朱晏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才开口道：“是。”

“早在三年前，陛下从接亲的内侍那里听闻你容貌倾城，便对你十分好奇。”朱晏道，“如今见了你的真容，先是去国子学找你，后又借皇后名义办宫宴请你赴宴，你可知这代表着什么？”

王滢自知这样的谈话不适合进她的耳朵，自动退到了一旁。

残阳彻底被山林吞没，薄暮冥冥，兔起乌沉。

朱晏没有束发，傍晚的风载着昼夜交替之际的微茫，吹动她的发丝，营造出迷离朦胧的气氛。

不只是被风抚动的发丝，她此时的眼睛也是这样的，含着含混不清的，叫茵陈读不懂的意味。

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难道仍旧对她有所忌惮，所以不想叫她靠近朱昶？

这个猜想刚升起便被茵陈否定了。

一定是别的原因。

但一番思考过后，她却迷茫起来。

“表姐也说过，陛下对我……好像过于关注了。”

“不是好像，的确是这样。”朱晏道，“你呢？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然不是好事。”茵陈道，“起初是因为替嫁才来到阙都，我别无选择。但是后来我不再是赵灵犀了，便从未想过要入宫。”

茵陈亲眼看着朱晏的目光在变化，起初是不高兴的，问她问题时甚至有些刻意压制的强势，但此时二者全部散尽，反而涌上了若有似无的温和笑意。

怎么又突然高兴了呢？

这个人，真是变化无常，难猜的很。

“既如此，你便该刻意疏远着他。”朱晏道，“不要给他任何机会。”

“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邀请，我一并帮你拒掉，可好？”

“好。”茵陈软声道，“都听阿姐的。”

茵陈看着那柔顺的如丝绸一般的发丝垂在她耳边，忽然也想像风一样去拨动它。

尚未来得及思考能否这样做，她的手便伸了出去。

朱晏像是被惊到了一般，怔怔地看着她。

“我……”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忽然紧张起来，好像是做了什么不可对人言的事情却被当众抓住了一样，“我看着阿姐的头发被风吹的有些乱了，所以帮你理了理。”

解释的话说完，她便平静下来。方才那一瞬间的不自在仿佛流星滑过，走了便走了，她并未费神去思考它为何会忽然出现。

……

三日后的宫宴当真是遍邀阙都名门。

朱晏替茵陈拒了邀请，谢胜璋原本也是不想来的。但是朱晏说若是她也不去难免让人产生怀疑，所以她还是牺牲了温书的时间来赴宴了。

皇后程令姿是周国公主，与阙都贵女都不算相熟。是以只在开场时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将宴席的主角让给了阙都出身的贵妃杨紫华。

杨贵妃八面玲珑，威严与亲切并存，很快便与席上众人谈笑一片。

但谢胜璋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人吸引了大半——如今大虞后宫除皇后之外，地位尊贵的妃嫔一共两人，杨紫华居妃位之首，其次便是从楚国来的吴淑妃。

谢胜璋第一次见她是在接亲使团里，当时便觉得此人性格娇纵蛮横，远不如梁国的淑媛公主讨喜。

此时再见，只能说又加深了当时的印象。

程皇后刻意谦让，想让贵妃主持大局。然而这位吴淑妃却屡屡抢话，就那么明目张胆地摆出了要与杨紫华一争高下的架势。

在谢胜璋的印象中，杨紫华虽不强势，但也绝非忍气吞声的性子。如今在宴上却任由位份比她低一级的吴淑妃抢尽风头，只因吴淑妃有一子傍身？

对了，应该也与杨家失势有关。

杨相告老，太后离宫，虽不知其中细节到底如何，但所有人都看得见，杨家就像一只被重伤的老虎，远不如从前了。

杨蓁蓁在国子学里收敛了许多，她姐姐在宫中亦是如此。

谢胜璋并不可怜杨家，但看着此时一身盛装与人谈笑的杨紫华，却忍不住在心中道：她真不该入宫的，真是可惜了。

……

“陛下。”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叫你带的人呢？”朱昶见只有松明一人回来，不悦道。

“回禀陛下，不是奴婢无能，是茵娘子今日根本没来赴宴。”松明苦着脸解释道。

“为何没来？”

“奴婢跟皇后殿下宫中的人打听过了，说是一早上清园的谢总管便来回皇后殿下，茵娘子昨日不慎染了风寒，昨夜发了一夜的热，故今日无法过来赴宴。”

“竟这么巧？”朱昶问，“谢五呢，来了吗？”

“谢五娘子来了。”

朱昶半晌没吭声，忽然问道：“松明，你觉得阿姐若是知晓朕的心思，她会促成这桩姻缘吗？”

“这……”松明为难道，“长公主殿下的心思，奴婢怎么敢胡乱猜测？不过殿下一向爱护陛下，陛下既然喜欢，她应当是不会反对的。”

“而且那茵娘子容貌倾国，这天底下除了陛下，还有哪个男子能配得上她？”

“你这话说的不错，一般的凡夫俗子，自然不配拥有她。”

朱昶想了想，道：“你去尚药局找侍御医，叫他去上清园替谢茵看诊。”

“陛下，侍御医只替天子看诊，这么做怕是不合规矩吧。”

“朕说的话不如规矩管用？”

“奴婢多嘴，奴婢知罪，奴婢这就去办。”

“等等。”朱昶叫住他，“朕还没说完呢，急什么。”

“叫侍御医陪着你，到库里仔细调几味适合女子养身的药材，一并送去上清园，赐给谢茵。”

“奴婢遵旨。”

……

“侍御医怎么会过来？”朱晏听完禀报，皱眉问道。

“回禀殿下，一道陪同的还有陛下身边的内侍松明，说是陛下听闻小娘子身体不适，特意遣侍御医过来替她看诊。”谢媪道，“还带来许多名贵药材，点明是赐给小娘子的。”

“殿下，属下现在去跑马场找小娘子回梅园吗？”王滢道，“可是她身体康健，侍御医一探脉象就全都清楚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告诉阿母，叫他先将人拖住。”朱晏道，“你去找一个染了风寒的送去梅园等待医治。”

“是，属下这就去办。”

王滢从议事厅出来，招手唤来两名黑甲卫：“府里有没有染了风寒的婢女？”

两人一下子被问住了：“王统领，黑甲卫严禁与府中婢女往来，行从过密者要受重罚的。”

王滢暗道自己急昏了，拍了下自己的头，叹了口气，道：“你们俩，立即从后门出去，到最近的医馆里拉一个染了风寒且年纪与小娘子相仿的人过来。许她五贯钱的报酬，将人带来梅园找我。”

“是！”

两名黑甲卫立即行动，王滢这头也不闲着，立刻去找府里的大小管事，看是否有病了的婢女能拉过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