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阙 第12章 杏脯

“娘子，郎君差人送东西来了。”红莲迈着小碎步提着食盒步入暖阁，满面喜色地说道，“是城西张家的玫瑰杏脯，娘子最爱吃的。”

魏紫正坐在厚软的波斯地毯上哄稚儿玩耍，闻声扭过身来，笑着道：“大郎今日不是要上朝吗，怎还想着给我买杏子吃？”

“这正说明郎君记挂娘子呀。”红莲跪在毯上，将食盒搁下，把白瓷碟捧出，白碟之上堆放着黄澄澄红盈盈的杏肉，星星点点的玫瑰花瓣和白霜一般的糖粉裹在其上，诱人极了。

红莲捧着食碟上前，魏紫忍不住伸出纤纤细指，捻起一枚放入口中。

她怀里的稚童见状也伸手来抓，魏紫笑着哄道：“我的儿，你还太小，吃不得这个。”

“呀。”

“怎的了？”

“娘子你快看。”红莲改为一手执碟，另一只手轻轻一拨，然后两指去捏，竟从那一堆杏脯里捏了一张泛着油光的小纸条出来。

“入口的东西竟混入了这等腌臜物，这店家的生意还想不想做了！”红莲怒容顿现，又恐惊着一旁的稚童，是以压着声音斥道。

“许是拿油纸包杏子的时候不当心掉了一些边角在里头，不是大事。”魏紫道，“这家铺子的掌柜是个干净人，许是手底下的伙计疏忽了。”

“娘子真是心善。”红莲却道，“但娘子你看，这纸上还有墨迹呢，哪里是包吃食的油纸？”

魏紫闻言伸手接来看，只见那展开之后指头一般大小的纸条上确实布着墨迹，但写的内容却是乱七八糟风马牛不相及，且只开头几个是正常字体，后面的则是奇形怪状，像是不会写字的小孩子拿着笔乱画上去的一样。

“娘子？”红莲见魏紫色变，疑惑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魏紫回神，方才还容光焕发的神色却是一去不复返。她将稚童交给乳母，吩咐她带他出去，又对红莲道：“去将我箱子里的书还有手札取来。”

“娘子有大半箱子的书册，奴婢不识字，不知娘子要的是哪些？”红莲道，“用什么颜色的布袋装着的？”

“全部取来。”

“是，奴婢这就去。”

……

朱晏在书房替茵陈另置了一张书案，摆在另一侧隔间里。这样茵陈若有疑问，穿过两层高大的书墙便能找她问询。且偏殿宽敞，两人虽同处一室，茵陈小声背书也不会打搅到对面。

入书房数日，茵陈才发觉那日谢琼说自己是闲人一个并非自谦，他当真日日都来教她，仿佛是闲极无聊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一样。

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且身份如此显赫，本该早早踏上宦途深耕官场。

他却莲冠束发，道袍加身，一副身处红尘外的模样。

若非他同朱晏来往过于密切，用淡泊名利四字来形容他恰如其分。

“殿下，三郎君，人已经派过去了，全部扮作村民埋伏在寺庙周遭……”忽闻身后有动静，陆春住口。

“殿下。”茵陈抱着自己今日练习的大字止步绣屏外。

“去吧。”朱晏对陆春说完，又对茵陈道，“进来。”

茵陈与陆春正面相遇。

“见过公主。”

“陆统领有礼。”

陆春侧身，让茵陈先行。

“殿下，表兄，这是我今日写的字。”

茵陈将字交给谢琼，又转身对朱晏道：“殿下，我明日是否能告假一日，后日再继续来书房上课？”

“怎的了？”朱晏见她唇色发白，面容也恹恹的，“可是身体不适？”

谁知这一问，茵陈却面露羞怯，语气含混道：“是……是有些不适。”

谢琼没能看见她的神情，闻言道：“何处不适？”

“将手给我。”

茵陈惊讶又疑惑？

“表兄精通医理，叫他替你看看。”朱晏解释道。

茵陈却护住自己的手腕，摇头拒绝道：“不必了，只是小毛病，无须麻烦表兄。”

谢琼闻言却笑了：“可是信不过我？怕我诊错，将你越治越厉害？”

茵陈忙解释道：“不是，我并无此意，表兄莫要误会。”

她越说脸越红，见谢琼仍要替她把脉，索性一扭身绕过长案跑去了朱晏身侧。

朱晏微讶，用眼神询问茵陈。

茵陈双颊已经羞的通红，俯身凑到她耳边，以手遮挡，对她耳语几句。

温热的气息轻轻扑在朱晏耳上，让并不常与人如此亲昵的她有些不习惯，但却没有阻止她。

听完之后，朱晏了然。

见茵陈站直身体之后眼神闪躲不敢直视于她，她笑着，温声道：“那明日便准你一天假，好好歇息。若还是不适，便差人来报，再多歇两日。”

“多谢殿下。”

“殿下，表兄，我先回梅园了。”

“等一等，叫人给你的手炉换上新炭再出去。”

“是，多谢殿下。”

谢琼心思玲珑，此时已然反应过来可能发生了何等情况，便不再开口多问。

待茵陈离开后，他来到案侧，道：“殿下，借纸笔一用。”

王滢上前磨墨。

朱晏看他落笔，只见写的是大黄、当归、芍药等字样。

乃是一张药方。

谢琼搁笔，道：“这十四味药按量取出，研细，用水五升熬取汁水，分五回服用。我观阿茵表妹面白气弱，应是血气不通，气力衰少，受体寒腹痛之苦，此方于通血止痛有益。”

“按照此方命人煎了送去，只说是殿下命医女开的药方，不必提我。”这话是对王滢说的。

见朱晏点头，王滢将药方捧起。

又听朱晏道：“阿母心细，交给她来安排。”

“是。”

小插曲告一段落，二人的轻松之色也不约而同地淡了几分。

“此事大表兄如何说？”朱晏问。

“大兄自是不愿魏紫冒险，但此局她是关键。”谢琼道，“丽景台的人在大悲寺做局，为的便是清理门户。魏紫不去，他们也定然不会现身。”

“舅父可知晓此事？”

“定然不能让阿耶知道。”谢琼道，“他若是知晓魏紫从前是丽景台的细作，定不会同意她继续留在谢家，恐怕连她的孩儿也要受到牵连。大兄选择将此事告诉我，便是想通过我向殿下求一份庇护。他日若东窗事发，也有人能护他们母子二人性命。”

“她的身份太过特殊。”朱晏道，“若非你作保，孤也不会让她继续留在谢家。”

“消息是怎么传进谢府的，可有所获？”

“尚未。”谢琼道，“为了拿住假借卖鱼女的名义传信之人，张家果铺与谢府都只能先按兵不动。”

“丽景台的人，还真是无孔不入。”

“据魏紫所说，此次联络她的人出自丽景台玄部。丽景台分天地玄黄四部，其中天部的细作武力最强，地部善藏，都是易容高手，黄部擅于制毒用毒。玄部的人则是有特殊天分之人，有些记忆力超群，通晓丽景台内部的数十种加密手段，能熟练混用，无须他物协助便可流利地读写密信。还有人语言能力超凡，前往异乡潜伏时可在极短的时间内改换口音，听起来与本地人无异。另外，有极少一部分人，能不用任何书信文字便可将消息传递出去。”

“那是什么方法？”

“据说，这些人能同鸟雀沟通。”谢琼道，“不过这样的人即便在丽景台也是凤毛麟角，魏紫说她也只是听说过，未曾亲眼见过。”

“丽景台远比孤原本以为的要复杂的多，想要瓦解赵氏，它是一大阻碍。”朱晏道，“这样的杀器，若不能收服，便只能毁掉。”

“若想收为己用，须从上层着手。”谢琼道，“但是迄今为止，丽景台主事人的身份都是一个谜，连魏紫都未曾见过那人的真实面目。想要找到其人，还需花费一些心思。”

“殿下，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表兄何时与我如此见外了？有话直言即可。”

“按照丽景台的行事作风，他们不该放弃公主和亲这么好的机会。”谢琼道。

“表兄意有所指？”

“我只就事论事，不掺杂个人私情。”谢琼道，“其实殿下与我说明阿茵表妹的真实身份时，我就心有疑问。竟如此凑巧，梁国皇后选了一个代替其女和亲的人，偏偏就选到了二姑母的女儿。若殿下将自己当成一个旁观者，跳到局外来看。此女先是淑媛公主，后来暴露身份沦为阶下之囚，紧接着便露出另一层身份，摇身一变成为了与殿下和谢家都有着血缘亲情之人。”

“若将虞梁两国的争斗看作一盘棋，她从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一朝踏进了棋局的中心。”

“但是阿翁亲眼见了她，说她肖似姨母，舅父也如此认为。”朱晏道，“她的身份，应当不会有假。”

“但是殿下，她是二姑母的女儿，与她和丽景台有关，并不矛盾。”

朱晏容色微变。

“当然，这一切仅仅是我个人的推测。”谢琼语气一变，道，“与阿茵表妹相处数日，我观她虽个性内敛，却善解人意，聪明伶俐，极有灵气，是个极好的小女郎。我今日所言，并非是要离间她与殿下。而是见殿下对她处处关心入微，想要提醒殿下，与阿茵相识不过数月，切莫因为对她心生怜悯而毫不设防。来日方长，殿下与之慢慢相处，若她当真是可信任与托付之人，再交心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