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寒意仍在林子间缱绻徘徊,冷风穿梭过茂密的枝叶,发出簌簌声响。
俄而,一阵纷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一伙人汹汹奔至,个个身形矫健,孔武有力。
为首那人,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眼角斜贯至嘴角,更添几分凶狠之气,他高声喝道:“各位,莫要多管闲事,这是我们绮云楼中内务。这小子,是被他自个儿爹娘卖了的,如今是逃出来了,自然得归我们处置。”
地上跪着的男子闻听此言,吓得脸色惨白,拼命摇头,慌乱辩解:“不是的,不是!是他们强掠我而去,根本没人卖我啊!”
为首之人见状,怒目圆睁,上前一步,嘴里恶狠狠地咒骂:“小兔崽子,回去有你好受的!”
说罢,伸手便要揪起男子,强行拖走。
姚濯平毫不犹豫,一个箭步挡在男子身前,他剑眉倒竖,星目含怒,怒声斥道:“没把事情说清楚,你休想带人走!”
裴明辞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闹剧。
这等是非,招惹之后,善后之事繁杂琐碎。
况且看这伙人形貌气质,哪有半分寻常青楼之伙计的模样,背后定有势力撑腰。
她是不愿卷入这趟浑水耽误时间的。
为首之人见姚濯平阻拦,也不跟他讲理了,冷哼一声,眼中满是戾气,“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多管闲事!”
语气嚣张,底气十足
说罢,那伙人直接纷纷拔剑出鞘,直朝着姚濯平身上招呼而去。
姚濯平未曾料到他们如此蛮横,仓促间举剑抵挡,剑鸣之声不绝于耳。
几招下来,却发现这些人招式凌厉,远非寻常青楼打手可比。
他渐渐有些招架不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叶隼恪心中焦急,刚欲出手相助,目光看向裴明辞,见裴明辞未下指令,便生生忍住,手按剑柄,静立不动。
姚濯平见势不妙,心中慌乱,下意识高声呼喊着裴明辞的名字。
蠢货。
裴明辞眸光一闪,终是冷道:“全绑了。”
叶隼恪与小翠闻令而动,瞬间冲入战团。
三人俱武功极高,不过片刻,便将那伙人悉数制住,用绳索牢牢捆绑。
那原本跪在地上的狼狈男子,见机连滚带爬地挪到裴明辞身旁,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在离裴明辞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规规矩矩地跪着。
那些被擒之人,见大势已去,有几个试图逃窜报信,可没跑出多远,便被小翠一一抓回。
不多时,所有人都被五花大绑,扔在裴明辞面前,狼狈不堪。
为首之人脸色变得和善起来,带着商量的语气说道:“阁下知道绮云楼吗?你们是外地人,不懂这里面的门道,阁下还是不要参与这件事了,您把我们放了,把人交给我们,我们过往不咎。”
裴明辞仿若未闻,目光转向小翠,“问出他们身后之人。”
小翠应了一声,上前一步,拖着为首之人就往林走去。
这边,姚濯平蹲下身子,靠近那个惊慌的男子,问道:“发生了什么?你是哪里人?”
男子眼神里满是恨意,道:“在下乃惠州人士,那日我于客栈休憩,一觉醒来,便已被他们掠了过去。我本来是想赴京赶考的,他们关了我许久,与我同屋者,尚有多人。”
姚濯平一听,眼神瞬间变了,提高音量问道:“你想赴京赶考?为什么?”
男子看出他语气变了,神色便浮上悲凉道:“皆因家中贫寒,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几位英雄救了我,我愿意为几位英雄效力,当牛做马。”
姚濯平却冷哼一声,满脸不屑:“你瞎了眼了,居然想效忠那个狗皇帝。”
他心中,科考不过是为朝廷选拔帮凶罢了。
男子改口:“自然,自然,如果能跟着几位英雄,我相信在几位英雄的带领下,能更好地改变我朝百姓艰苦局势。”
谁知姚濯平更加不满。
男子这番急于保命,不顾一切的模样,若一把利刃,直直刺入他心底最柔软且隐秘的角落,
他厌恶转过头地说道:“你这样见风使舵的小人,我可不稀罕。”
说罢,站起身来,大步走开,不愿再与男子多做纠缠。
男子立刻将目光投向裴明辞,眼中满是哀求。
裴明辞未发一言,男子咬了咬牙,膝行向前,给裴明辞磕头:“我愿意当牛做马报答您……”
裴明辞微微抬手,对男子招了招手。
男子立刻跪着爬过去。
裴明辞凑近他,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男子听完,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再次重重地给裴明辞磕头。
姚濯平虽然站得远,没听清裴明辞说了什么,但看这情景也猜出了大概,忍不住出声道:“这样的人你还想要。”
裴明辞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比不上你清高。”
不理会姚濯平懊恼的神情,裴明辞转而问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道:“在下戚易暄”
姚濯平看裴明辞不理自己,反而去与那戚易暄交谈,忍不住道:“他早晚背叛你。”
叶隼恪看不下去道:“他不过想活命,你何必如此苛待,而且我相信裴小姐的眼光。”
姚濯平扭开头,满脸不以为然。
裴明辞对叶隼恪吩咐道:“在宿远封马车给他拿一身的衣服。”
叶隼恪应了一声,转身去拿。
拿了衣服回来,递给戚易暄,戚易暄接过,拿着衣服走了。
姚濯平见状,疑惑地问道:“他干什么去了?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裴明辞平静回答:“沐浴。”
姚濯平提高音量:“你不怕他跑了吗?”
裴明辞语气笃定:“不会。”
姚濯平眼神复杂,“你还是这般善良,但是不能总是轻信别人。”
裴明辞无言。
少时,小翠悄无声息地回到裴明辞身旁,压低声音说道:“主上,他招了。”
裴明辞轻轻 “嗯” 了一声。
姚濯平看到他一人回来,问道:“那个人呢?”
小翠面无表情地回答:“杀了。”
被绑的那些人一听,立刻惊慌失措地叫嚷起来:“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赶紧把我们放了,否则绮云楼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他们拼命挣扎着,脸上满是恐惧。
姚濯平皱了皱眉,看向小翠:“那你问出来了吗?”
小翠摇了摇头:“没有。他咬舌自尽了。”
姚濯平神情郁郁,道:“这样一人居然尚有几分骨气。”
接着,他看向裴明辞,问道:“要继续审问吗?”
裴明辞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被绑之人,却转而对姚濯平说:“你作何打算?”
姚濯平陷入沉思,
此刻最佳之举,无疑是在安城客栈稍作休憩,而后快马加鞭赶赴前程,以免横生枝节,延误大事。
但是…
他起初毅然追随叔叔,为的不就是斩断欺压百姓的枷锁,还苍生安宁。
思及此处,他目光陡然坚定,沉声道:“去救那些人。”
裴明辞应道:“好。”
姚濯平深深凝视裴明辞一眼,那目光愧疚又感激,随后,他双手抱拳,微微躬身,“又连累你了。”
裴明辞点头,吩咐:“你们自去处理了。”
那些被擒之人闻听此言,瞬间炸开了锅,开始乱叫,求饶之声此起彼伏“饶命啊!我们也可以为您当牛做马……”
其间,却仍有一两个不知死活之徒,色厉内荏地叫嚷着:“我们背后势力大着呢,动了我们,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姚濯平等人也不理会他们的聒噪,拽着那些人便往林中走。
*
宿远封归来,瞧着空空如也地方,一脸茫然,问:“怎么就剩你一个了?”
裴明辞:“他们去杀人了。”
宿远封只觉裴明辞又在吓唬自己,可又不敢再多问,只能老老实实回到篝火旁,继续烤自己的猎物。
片时,他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什么,微抬着精致的下巴,带着点小骄傲,指着猎物“这次我抓了两个!”
裴明辞眼皮都没抬一下,“想让我夸你?”
宿远封一噎,刚想开口辩解。
裴明辞紧接着又道:“抓了两个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宿远封瞬间泄了气,闷头继续烤肉。
这个阴晴不定的大反派!
哼!
须臾,一道身影匆匆由远处缓缓走来。
那人身上紧裹着的衣物相较他的身形来说小了些,袖口短了一小截,裸露出一小段纤细腕子,肤色苍白如霜雪,骨骼清瘦,青筋隐伏游走。
他身形高挑修长,却清瘦得略显单薄,然身姿笔直。
再看那张面庞,毫无血色,白得近乎透明。
眼眸深邃而有神,蒙上一层薄薄的疲惫,眼下还带着一抹青黑色,添了几分憔悴。
却又于眉眼、轮廓乃至举手投足间,晕染出一股馥郁醇厚的文人风骨。
宿远封抬头看到陌生之人,下意识看向裴明辞。
见裴明辞神色淡定,他虽满心疑惑,却也猜到自己离开的这会儿,定是错过了诸多事情,便强行按捺住好奇心。
不敢多问。
戚易暄走到近前,面庞之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若春风拂面般的微笑,言辞间满是谦逊,客客气气地轻声问道:“这位阁下怎么称呼?”
宿远封穿越以来何曾受过这般礼遇,一时间心底有些许激动,刚欲开口作答,
裴明辞道:“不用管他。”
宿远封不敢反驳,愤愤不平地继续烤肉,手中的树枝被他掰得 “嘎吱” 作响
待小翠等人返回时,一个个身上血腥气冲天。
宿远封闻见血腥味儿,知道裴明辞没开玩笑。
怯怯的抱紧了自己,往旁边挪了挪,与他们拉开距离。
姚濯平走到裴明辞身旁,神色凝重,“什么也没问到,我把军中的手段都用上了,这些家伙嘴硬得很,硬是不开口。此事怕是不简单。”
说罢,他一屁股坐下,猛地灌了一口酒,酒水顺着嘴角流下,他也无心擦拭,眼中满是懊恼与不甘。
叶隼恪注意到戚易暄,不禁微微一怔。
眼前之人与先前的狼狈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戚易暄似察觉到叶隼恪的目光,谦逊地拱拱手,动作不疾不徐,尽显文人的儒雅风范。
他微微欠身,脸上带着笑意,开口说道:“承蒙诸位侠士搭救,在下感激不尽,先前多有狼狈,让诸位见笑了。”
声音清朗悦耳。
哪里还有半分不久前的惶然与落魄,举手投足间尽是读书人的谦逊与涵养。
宿远封守在篝火旁,吃着烤肉,余光却悄然投向戚易暄。
他与裴明辞,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一个凶残暴戾,恶煞凶神。
多互补。
可不就是天生一对。
念及此处,宿远封嘴角悄然上扬,直接把戚易暄定为男嘉宾。
等到了安城,就为二人牵线搭桥。
这些时日,宿远封太累了,实在没了力气。
叶隼恪道:“公子不必客气。”
姚濯平本就心中憋闷,此刻瞧见戚易暄,心中那股无名火 “噌” 地一下就冒了起来:“人模狗样”
戚易暄面对这刺耳的羞辱依旧温和且从容,丝毫不见愠怒之色。
叶隼恪心中暗自叹气。
自姚濯平那群出兄弟过世后,他性子愈发偏激,那股嫉恶如仇的劲儿近乎疯魔的地步。
任何为求活命而折损风骨之举,都会让姚濯平不由想起如今苟活于世的他自己。
叶隼恪知姚濯平的痛苦。
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生死边缘挣扎过。
只不过命运对她还算眷顾,让她有了报仇雪恨的希望,尚未被逼至绝境。
否则为了活命,她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出来,
所以,她虽理解姚濯平的煎熬,却也不忍见无辜之人为了活命平白受辱。
“你心里有气,也别发泄在无辜之人身上。”
“他当时身处绝境,所为不过是为了保住性命,人之常情,实在没必要这般苛责。”
姚濯平脸色变得极为复杂,青一阵白一阵。
他身体微微颤抖,似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汹涌的情绪。
片刻后,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被篝火照得通明的地方。
身影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显得单薄而孤寂,透着深入骨髓的落寞。
篝火摇曳,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随时都会被四周的黑暗彻底吞噬。
叶隼恪又看向戚易暄,道:“你别往心里去,他……”
叶隼恪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那些逝去之人,她亦相识,知晓他们于姚濯平而言意义非凡。
他们昔日几乎日日相伴,战场上一同出生入死,闲暇时又结伴游乐,情谊之深,无异于亲兄弟。
叶隼恪也曾亲历过更为惨烈的生死离别,她太清楚那种痛彻心扉的滋味。
何况,而姚濯平所承受的,远比生死离别更加复杂和沉重。
其中更有让他陷入深渊的艰难抉择 。
虽不是为一己之私而活命,却还是与恶匪合作,最终背负起背叛兄弟的沉重枷锁。
这般内心的煎熬,外人实在难以体会。
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她恐也难做得比他出色。
戚易暄静静看着叶隼恪和姚濯平脸上沉重的神色,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我知晓,人活于世,谁能没有刻骨铭心的伤痛,我不会真的怪罪于他。”
只是,这抹笑在如此沉重压抑的气氛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叶隼恪此时已深深陷入沉思,故而并未察觉到这一丝异样。
宿远封一直观察着,自然注意到他的笑容。
而且戚易暄还转头对他一笑,嘴角的弧度与刚才丝毫不差!
宿远封要被吓死了。
他下意识看向裴明辞,想要告诉裴明辞一声。
可就在抬眼的瞬间,他瞧见裴明辞目光沉静如水,分明早已将周遭的一切尽收眼底。
宿远封心头一滞,到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