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有道观名天玄观,门庭若市。求愿之人皆去往卜卦处,乌兰贺与白骨行了另处。
青铜香炉冒着檀木香,金子堆在香火之间。
束发老道在侧把脉,白骨抓着道长的拂尘,“小黑,这个可以给阿黄拍毛。”
乌兰贺抽了拂尘出来,“你玩。”
来客顽劣,老道长不再把脉,反是捋着胡子,“施主,你哪里捡来的怪丫头?”
“问那么多干嘛?给花和尚的香火钱我加了两倍给你。治好了她,你就是治好了花和尚都治不好的人。”
乌兰贺把花和尚搬出来,就是因为他和这刁老道吵过一架,成了对头。
有了花和尚做借口,老道长又去把脉。乌兰贺料想为了赢过花和尚,此老道必然全力以赴。
“刁老道,怎么样?能治吗?”乌兰贺紧张一问。
老道毫无迟疑,“能治。”
乌兰贺大喜,“没想到你深藏不漏,香火钱我以后就供你了。”
“姑娘入我道家门,一无悲喜二无愁,清心寡欲,不动心脉则可无碍,你考虑一下,保你长寿。”老道诚恳道。
白骨甩着拂尘,人间事难懂,她左思右想,又端详着他,“待你的窝?可你长得不漂亮,看起来不好玩。”
老道长一时语塞。
乌兰贺把金子一锭锭装回去,“对,别理这丑老道,”乌兰贺留了一锭金,把剩下的金子都收起来了,“你这儿就拂尘值钱。”
乌兰贺正值怅然,拂尘却拍打着背。白骨正在咯咯笑,“小黑,现在就下个崽吧。”
乌兰贺两眼呆滞。现在?他?下崽?无论是从时间、品种还是这个行为来说,都是有违天理呀!
而她半迟疑,半笑地观望他,“小黑,你不会啊?”
她笑得自信满满,显得他很蠢,乌兰贺都心虚了,“这事搁谁都不会啊。”
白骨拂尘一挥,指着老道长,“你年纪这么大,一定会吧。”
刁老道左右观之,试图在乌兰贺脸上找到答案,“施主,你们玩什么呢?”
乌兰贺有苦难言,“我也不知道。”
白骨一拍乌兰贺的肩,“教他下崽。”
刁老道恍然大悟,围着乌兰贺转了两三圈,“原来是施主你要看病,早说啊,年轻人有什么就直说,”刁老道出袖把脉,须臾面露困惑,“施主,你脉象没毛病啊,是哪不行呐?”
仿佛滂沱大雨浇下,乌兰贺眼睁不开,脸也紧皱。他能有毛病吗?明明是白骨有病。可他怎么能跟道长说,他被女人逼下崽呢?
一字难言,不可道尽,他人又被白骨朝后一拉,扔到了坐塌上。
“你们怎么都不会,我来教你。”白骨爬上了坐塌。
道馆香火在烧,道长就在眼前,乌兰贺却被白骨按住。
“大胆狂徒,青天白日,你干什么!”刁老道捂眼直斥。
乌兰贺双腿被白骨一提,蒲团铺在他屁股下,她十分严肃道,“这是产前准备。”
产前……两字像鬼魂般飘过乌兰贺脑海,亦飘过老道长眼前。
她在干什么?
乌兰贺的腿由她曲起放下,手被白骨举起。她抓着他手指一点他眉心,朱唇皓齿比朝阳烂漫,“跟我说,我要生小宝宝。”
乌兰贺说不了一字,这超乎了他的认知,他没见过哪个男人能生崽,还是立刻马上。
刁老道皱眉旁观。
白骨抓着乌兰贺手,一抚一抚如摸狗爪,“别怕,很快的,只要想着小宝宝,就会噗地一下变出小小的你。”
“啊?”乌兰贺发出声荒诞的感叹。这是谁教她的?她那个误人子弟的师傅吗?她师傅到底和谁有仇?
她又把乌兰贺的手放在他肚子上,画出大大的圈,“小宝宝现在就在这里。”
“哦。”刁老道似懂非懂地点头。
“老道,你哦什么,你生过?”乌兰贺大抵处于非人之世,颠覆他整个人生。
他把从小到大所见所闻捋了一遍,扪心自问,人是这么怀小崽的吗?有人这么下崽的吗?他这里能下崽吗?
但白骨十分认真,看不到她一点迟疑,乌兰贺不免怀疑到底是谁不正常。
关门声无情响起,乌兰贺就见刁老道直接摇头走人,“不是,刁老道,你走了我怎么生?”
“就这么生啊,山上的女人都是这么生的。”白骨扶正了乌兰贺的腰,等待着小崽。
乌兰贺对山上的人产生了怀疑,“她们是土豆?”
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土豆放久了会发芽,再长出小土豆。
“别说话。”白骨小心地凑过去,听着乌兰贺的肚子。
他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她极为激动,紧握双手,“小黑,你小崽就要来了。”
咕噜咕噜,是他肚子饿了。他脑子跟着她飞速转着,在这一天变成待产之妇,却想不到问题在哪儿。越想脑袋越空,肚子也空了。
白骨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小崽,目光全部聚焦在乌兰贺肚子上。
乌兰贺已经两眼昏花,意识迷离,不知自己是男是女,是人还是土豆。
时间一点点过去,渐渐地,白骨皱了眉头,为什么他肚子直叫,却不大呢?
不会生了吧?白骨拿出垫在他身下的蒲团,怎么一只都没有?
不可能,不能够啊,是不是小崽跑了。白骨四处翻着,寻着小崽,当真是一只崽都没有。
直到她发现乌兰贺面容安详,眼睛都闭起来了。虎头山的女人说过,这是难产了!
难产需得急救。白骨见过师傅在山脚救过一个孕妇,是给她肚子输内力。于是白骨有样学样,朝着乌兰贺的肚子输内力。
一力而去,小黑肚子里真的有东西!可是白骨掌间内力成空,小崽竟然把她内力吃掉了。
也许是小崽饿了?白骨又调了十足的内力输去。
强劲的内力从肚脐直入丹田,搅起腹部阵痛,乌兰贺被痛醒,捂住下腹惊叫,“我要生了?!”
迎面白骨正听着他的小腹,她内力输得头晕眼花,十分丧气地趴在他肚子上,“小黑,你心不诚,一只崽都没有。”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肚子猛抽一下,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动。
白骨闭着眼,那是因为头晕。可乌兰贺看出去是她伤心,虽然她不会伤心,但乌兰贺很伤心,怎么生不下崽还感觉对不起她了?
道袍破门而入,凉风直吹,乌兰贺捂着肚子飞奔而去,“老道,你看我肚子,快救我!”
他的病越来越重了,都不知自己是男是女,是不是人了。
刁老道怀里抱了一堆送子娘娘和壁画,倾数塞给乌兰贺,“这些贫道给你开过光了。你出门右拐找王大夫给她治脑子,再右拐找李大夫治你不孕不育,”他还把黄金还给了乌兰贺,“这给你们看病,赶紧的,助你们儿孙满堂。”
“不是,我不是治这个,”乌兰贺才不想要这些送子的东西,他捂着肚子急跳,“你看看我肚子里有没有。”
“施主,你肚子里有没有自己知道,贫道真的看不下去了。”
乌兰贺和白骨被刁老道赶了出去。
这下好了,没得治了。乌兰贺锦衣落寞,摸着肚子到底有没有东西。他摸啊摸,什么都摸不到了,肚子反而又饿了。
而白骨拧着拂尘,把它拧成了一股绳,“小黑,你得心再诚些,好好想想,生了小崽又能治病又能给我玩。”
且不说治不治病,乌兰贺这会儿真有点心口气痛,“你养宠物就只为了玩小崽?”
“养宠物当然想要玩小崽子。”白骨十分诚恳。
那她养宠物还真有点无情。
“现在没个人能治我,没见到你的小崽多可惜啊。”她抿着嘴带着倔。
“你真的变态啊。”他又气又难过,他还以为她无情又没心没肺,可对生死倒感觉得到。
现在江湖上两个医术顶好的修行之人都无办法,那她就是无人可救。乌兰贺愁也愁死了,她却还过来摸他肚子。
他妥协了,无奈了,随便吧,反正他不可能生出小崽的。
白骨此时目光眺远,晃了晃身,“那小黑,先不生崽了,你先帮我个忙。”
她对他一笑。
乌兰贺怀疑自己病得更重了,也不知是什么让他丧失理智,看她笑,他连带嘴角也勾了勾。
奇怪啊,就因她一个笑。
“你说。”他毫不犹豫道。
只待那时,腰间九节鞭已经系上。
“作甚?”乌兰贺那颗热的心凉了点。
随之,他就跟串天猴似的看到满天白云。
他被白骨扔了出去。
身子即将落地时,身侧就横闪过紫色华衣。
那不是方夫人吗?
乌兰贺脑中一闪现,九节鞭又收了劲。他人没着地,又是一会儿串天,直接朝白骨飞去。
落地时,他腿就软了。白骨抓住他胸前衣襟,方叫他站稳。
乌兰贺此时方明,自己是块投河问石的石头,那心更是拔凉拔凉的。
方夫人无心顾及她,提着裙带着身边丫头,“去找四小姐。”她背影匆匆,中气十足,全然没了任何病态。
白骨没有跟上去,叫她走了,随后望了右侧。
右侧有根红木柱,红木柱后探出了一角青色裙袂。有个女子躲在那儿,小巧可人,抱拳对着白骨道,“多谢姐姐帮忙。”
白骨方才竟是为了帮这姑娘?乌兰贺料想不及她这用心,“她谁啊?你认识?”
那姑娘看起来还小,不过十五六岁,刚及笄的年龄,谢过后就转头跑了。
“不认识,她是被那个杀人凶手拖着来的,我瞧她不情愿就出手了。”白骨道。
乌兰贺惊捂着嘴,那不就是她口中的四小姐吗?
两三言时,那小巧女子又跑了回来,“我不要去见那个陈家公子。”
“跟我走。”身后的方夫人,咄咄逼人而来。
她步履之间,就要抓上四小姐的肩,却抓了拂尘一把毛。
被野丫头在此拦路,方夫人急了心,她推上拂尘,力道直震而来。
白骨受到此内力,满腹疑虑,内力怎么和师傅类似?
为了探出对方功力几多,白骨横步一扫,随后运了六成力,挥着拂尘朝她打去。
方夫人转身扼住拂尘把柄,人丝毫不动。又旋了掌,朝白骨打去。白骨刚挡下,她接连再上一掌。
掌随步行,白骨都若见了师傅。她们相似的功法,让白骨忘记自己面对谁。她好像置身于虎头山,师傅在与她练功。
她打着拳,心中唤着师傅。
掌风狠辣而来,“乌庄主,管好你的丫头。”方夫人厉声道。
幻觉被撕破,白骨抬脚朝方夫人踢去。
两道影似死咬的鹰隼来来去去,拂尘白毛洋洋洒洒,随春风飘落。
乌兰贺就在旁边,即便方夫人老看他,他也视而不见。他哪里管得了,他就是只宠物。
可那方家四小姐竟也不知好赖,还在看戏。
乌兰贺假作趔趄,摔到到了四小姐身旁,“看什么呢?往西跑。”
听罢,小丫头便朝西边跑了。
乌兰贺伸手喊道,“唉,往东边跑什么,也不帮着劝架。”
就在乌兰贺回头时,一根绣花针从妇人手中射出,白骨旋身躲开,乌兰贺憋住了声。
“咻”地一下,那针刺向道人。
“刁老道!”乌兰贺伸手时,老道已被定在原地。
妇人十指葱葱,一眼看去还是暗器夺人,一眼后就收起狠辣,“别再让我看到你。”
方夫人快速朝东边追去,她之离去,白骨无悲无怒。
道观人影落寞,清净无比。
乌兰贺走向老道长,就见他左胸被扎了针,针已入肉三分有二。此针用法比白骨更狠。
乌兰贺回头看看白骨,念起她体内三针。这方夫人又杀她师傅,又扎人这么狠,会不会是她和白骨还有什么仇?
“咔哒,”老道胸前的针被震出,掉在几滴血里。
地上针,沾血而醒目,白骨望了眼,那针长三寸,比她与师傅所用长一寸。
“震出来了。”老道松了口气,胸前却飚出血柱。
白骨以指堵住了老道飚血之处。
“无妨,这是血瘀,待我运功顺之。”老道缓缓掌起,头上渗出了滴滴汗珠,掌慢慢落,运了口气。
道长气定神闲,白骨惊呼,“你好厉害。我师傅教此定穴之术时说,若以内力强冲,必大损气血。”
老道口中喷出鲜血。
“无妨,血瘀,放了就好。”老道笃定于此。
白骨松了手,他胸口狂飙着血。但老道也不在意,甩着衣角坐下,刚蹲就摔倒在地,爬也爬不起来。
白骨只得针刺他头顶,“你运气太甚,这样才能血止。”
乌兰贺半遮了脸,没眼看那老道,难怪江湖老二呢,就是这么不靠谱。
白骨把着道长的脉,“回头吃点补血的东西,不然下个月流血就更损失气力了。”
“近来卦算失灵,血光之灾算不到了?”刁老道陷入了沉思。
乌兰贺挠了挠额,白骨也在瞎诊脉,把人当女的看。
白骨诊着诊着面色凝重,“咦?道长,你很虚啊。”
乌兰贺飞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这哪能说人道长虚,那道长能虚吗?”
刁老道紧望着乌兰贺,“施主,这丫头哪来的?”
乌兰贺双袖紧环,宽宽的袖子合上,恨不得把白骨藏起来,“你管什么,她是被人害了。”
白骨什么都看不到了,她仰头动了动鼻子,嗅到些衣袖里的香味。那是小黑身上的味,比起阿黄的狗味,更好闻些。
但这只宠物比阿黄怪多了,干嘛要把她藏起来。
袖下的人转了身,扶着他膝盖,鼻子一动动。这叫乌兰贺双臂僵硬,她离他真近啊,他看她都快成斗鸡眼了,这么看人都变形了,可他怎么有点喘不过气了。
她还握住他手腕,乌兰贺心那么一紧。
“小黑,你和她一样虚。”她三指把着他的脉搏,肯定无疑。
虚这个字,落谁身上都听不得。乌兰贺一脸失意,春风吹来心如止水。
在寂静中,有个影子从草丛中跳出,“姐姐,你是我见过最恶之人,实乃吾辈楷模。”
本该逃出门的四小姐朝白骨奔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乌兰贺没成想那丫头没走。
她就在眼前双膝跪下,“江湖都传玉和山庄收一姑娘与魔头同名,且与大夫人结仇。本想乌庄主恶贯满盈,想留下追随,不想原是姐姐稳握恶人。”
“你这黄毛丫头能不能说点正经话,”乌兰贺一边没耳听,一边暗暗道,“江湖传闻真快啊。”
那四小姐仍满眼崇拜,“今日我便拜姐姐为师。”
宽大的袖下钻出了小小脑袋,白骨欣喜道,“我也能当师傅了?”
四小姐迎面一抱拳,“好姐姐,江湖救急,恳请教我为恶。”
乌兰贺可不想插手方家烦事,袖子再次合上,“江湖有难,萍水相逢,就此无缘。”
可白骨扒开他双臂,双拳攥紧,满脸痴痴,“圆脸蛋,白乎乎,好可爱。”
她眼里的四小姐肤若玉脂,清秀可人,生得比小黑可爱多了。
乌兰贺此时生起怨念,拉白骨到旁,“你不能老这样,别人把小妾当珠子攒,你把小妾当宠物收,这样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我没学她们呀,我是好好养,就像小黑永远是我的,我不会把你丢掉,也不会把你送给别人。”
“不不不,这哪里不对。”说着不对,乌兰贺脸却红了,她竟然说他永远是她的。
“那我看到喜欢的人,想和她玩,想保护她,不让她当我小妾,那该当什么?”
“你看到喜欢……”嗯,等会儿。乌兰贺慌乱抓着头,左思右想,她是在说喜欢他?
乌兰贺像掉入软绵绵的棉花里,身子都轻飘飘的。就是听了犯迷糊,人一阵迷糊,“那,那不管,反正不许收她。”
“你那小胖墩那时要我做你小妾,你们山下人不就很喜欢这样。”她手指揪来揪去,小嘴一抿。
好像有什么打在脸上,乌兰贺脸真疼。杜志恶,我恨你!
“不是,这重点有点偏了。她是方家人,方夫人的功夫你见了,万一她就是害你之人呢?你再与方家人有牵连,岂非羊入虎口。”
“可小黑,我不会生气了,看那个方夫人就像看石头。”
乌兰贺怔在原地。
“但我不想那个方夫人再害人,我要保护那个姑娘。”白骨笑了笑。
乌兰贺头回知道,笑不代表开心。是不会哭,不会痛,不会害怕,不会生气,只剩下笑。活了这般久,忘了世间不平事,今朝有点不甘心。
他莫名其妙就说,“行吧,保护她可以,但宠物只能有我一只。”
乌兰贺只有这份清醒在,虽然那是个小丫头,可是多了一个宠物,那以后麻烦大了去了。他英明的名声将荡然无存啊!
“保护她,当然是让她做我小妾,永远跟着我了。”
乌兰贺确信虎头山一定风水不对,与他八字不合。为什么小妾宠物就是跳不出来呢?
白骨转头就一抓四小姐的手,“你是要对付那个方夫人?”
果不其然,白骨就像抓宠物爪子那样,乌兰贺抓耳挠腮,胸闷无比。
“是,但也不全是,我主要是逃婚。”
乌兰贺隔开了她和白骨,“这种事我们不参与,很麻烦的。”
“江湖规矩我懂,拜师先送礼。你们与大夫人有仇,我知道一些事,可以告诉你们。”四小姐又道。
有方夫人的暗事?那不是可以反击了。乌兰贺一脸奸笑,“成交!”
白骨很是惊叹地扯上他脸皮,时而又捏了捏,“小黑,你是怎么变脸的?”
知道她是捏宠物的脸,可随她手捏捏的,他脑子彻底迷糊了,是啊,他英明的名声都不重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