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一步未动。
她握着绢帕,抬眸望来,唇上的胭脂因咳嗽沾了不少在帕上。没了红润,整个人就显得苍白憔悴。
“姑娘有疾,趁早找大夫看吧。”妇人绢帕抵着唇,时不时咳着。
“你拿着我师傅的玉佩。”
方夫人目光浅落,素手弹了衣上尘,“玉佩是我的。”
“是我师傅的,我师傅叫白雪阳,你割了她的头。”
那日情形仍在白骨眼前。
绣花针穿过师傅的皮肉,伤口并不平整,她缝了好久也缝不好看,特别是骨已断,缝好了也不是常样。
而今凶手已寻到,她却走向山庄出口。周遭宾客悉数让道,手中剑峰仍对白骨。
乌容海还朝她恭敬道,“方夫人慢走。”
冤屈泯然沉默中,烟花却在盛放。
“谁还在那放烟花,给我停了!”乌兰贺扬手骂道。
大大的鸡腿从假山后露出,二里之外,杜志恶挥着烟花棒,“什么?还不够多?”
“嘭嘭嘭!”天空被五光十色叠满。
流光在白骨眼中就似猛兽的血液,“跟我去见我师傅!”
白骨快步出,抓住方夫人。那带病老妇反手甩袖,内力从她指间翻涌而出,将白骨狠狠甩出。
白骨身撞向地,激起片缕尘土。虽不知痛,却摔得晕头转向。
乌兰贺跑来扶她,他身后咳嗽声依然不停。
白骨未起,越过乌兰贺的肩,就瞧得方夫人捂着嘴,目中却是狠厉之色,“姑娘,你装什么?”
就那言落,身后群侠携剑砍来。
白骨抓住乌兰贺的肩,将他朝天扔去。
乌兰贺心扑通通跳着,人已离了地。白骨跃身接住他,飞针直撒而出。
乌兰贺跟个石担子似地横在她头顶,随后如风车转全,被她立到地上。
轰得,乌兰贺头晕目眩,腹中翻涌,弯腰就吐。狼狈的他擦擦嘴,抬头时,方夫人已与白骨打了起来。
那方夫人的病果然是装的,躲过了白骨的针,出手极为狠辣。
白骨当然不认败,持针再扎下,可方夫人更快地打向她手腕,针落地,二人手互相交织成了结,谁也不肯松手,就剩脚来回踢着。
满地脚印铺了半里,在乌容海面前,方夫人最终被绊下,单膝跪地。白骨按着方夫人问乌容海,“她能近身割我师傅头颅,定然认识我师傅。”
乌容海见方夫人败势,微微退步,“那又如何?”
“你不是县令吗?”
“当然是。”
“不是公道吗?”
“当然。”乌容海不假思索。
“那她杀人,会怎么样?”
人人都说虎头山上是魔头,杀人无数。可若是山下人杀人呢?会否和虎头山上的魔头一样,人人得而诛之?
乌兰贺听了白骨此问,如被重石砸了心。
而乌容海和在场所有宾客都在暗笑。他们在笑,白骨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她不会杀人。”乌容海笑着说。
白骨喉间一紧,“你明明说是她。”
乌容海官袍加身,审视着魔头,不过审视她的天真,“杀人的只会是白骨魔头。”
冰冷的回答震入白骨耳膜,烟火同时轰鸣在天空,漫天光晕将宾客照得更加璀璨。
白骨赫然发现了这世间不同。山下人与虎头山上的人生得都是人样,可每一张脸看上去,都死死板板,像戴着人&皮&面&具。他们是人,却没有人味。
趁着白骨心神不定,方夫人脚蹬地,身子后翻而起,反把白骨带倒在地,“死丫头,我告诉你,世上没有白雪阳这人。”
方夫人与白骨相隔很近,白骨能见她整张脸五官扭曲,填满凶恨,也能见她发间夹杂了银丝。
白骨旋臂挣开,握住腰间铁鞭,不待她甩出,方夫人出掌打来,白骨摔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妇人。
白骨已是不能动,胸前一根银针扎住,正是方夫人打出。
“你怎会我师傅的功夫?”
方夫人收掌吐息,甩袖而去,“周公子,乌县令,这个人交给你们。”
乌容海和周子颢走来,他们无声,他们的目光又是有声的,像是小刀刮着白骨的骨头。
白骨感觉脸上疼辣,那是在虎头山从未感觉到的,她还不懂那是什么,就如山间之兽露出獠牙。
乌兰贺拿上剑朝他们一挥,即便他挥剑就掉手,“你们大仁大义,别当我瞎啊,方夫人那身手可不是清白人。”
剑脱了手,乌兰贺也不顾,跑去给白骨拔出了针,只闻白骨满腔怒音,“我师傅救了那么多人,你为什么要杀我师傅!”
人海茫茫一条道,华衣老妇早已去之自如。
烟花继续飞洒,穷凶极恶得那种,将盛宴推向窒息的沉闷。
白骨眼神瞬间空洞,随之低鸣,声音像被火烧过般,残破不堪。
乌兰贺听着不对劲,刚扶她,她身子就歪斜了。她眼里映着烟火,却映不出光润,整个人轰然倒下。
“今日本庄主散席了。”乌兰贺揽腰抱起白骨,耍无赖,乌兰贺也会。
烟火盛放在天,烂漫火花映着匆匆人影。
这一切他太熟悉。就如幼稚的孩童抱着一盆残花,哭问谁人败花,世人却道汝何植花。孩童声嘶力竭地辩驳,只迎来响亮的巴掌,斥他错的是你。孩童无助地望向世间仅存的阳光,不知那是夕阳西下,无多风景……最终恶人是他。
曾经的孩童已然长大,无助的身影换做了魔头。身为恶人的他,就站到了那魔头身边。
在绚烂天空下,假山之后甩出了最后一根烟花。
杜志恶趴在山头,见庄主抱着魔头而去,洋洋得意道,“庄主英明啊,原来放烟花是要以身相许。把魔头绑在身边,则庄主之位永固。”
这英明刚赞完,就听到乌兰贺怒吼,“少在那儿瞎扯,把花和尚给我请来!”
烛火燃于屋内,胡子花白的老和尚被连夜请来,进门就被乌兰贺拉着把脉。
半柱香后,老和尚却是不开药,仍在细细斟酌。
乌兰贺等得不耐烦了,“我就看到她捂着胸口晕了,是不是方夫人那针有毒?”
老和尚望着白骨,左右上下观望,“没毒。但这姑娘……”
乌兰贺立刻转身到和尚面前,轻问,“怎么样?”
和尚又审度着乌兰贺,乌兰贺眼珠死盯着他,就透着一个字:急。
和尚憋声一会儿方道,“和你没戏。”
乌兰贺拎了老和尚半边衣领,“你个花和尚,寺庙无佛,身无袈裟佛珠,现在做人都这么不正经。”
老和尚双手合十,变得十分正经,“施主,路边的野花别乱采,山上的姑娘别乱捡。”
乌兰贺双眼低垂转了转,“你怎么知道?杜志恶告诉你的?你是和尚,又是大夫,不能嫌弃病人。”
和尚的目光若探毒的银针,乌兰贺几乎没声了。
“她体内三穴有针。一针封百会,一针封脑户,一针封膳中。前两针让她忘记前尘,丧失痛觉。第三针刺在心脉,人之七情皆在心,动之心脉,触动此针,前两针随动,她就会发疾。”
白骨仍在昏睡,气息一出一进。前些日子她还生龙活虎的,乌兰贺想到她那活泼劲,心口就觉压着了,“难怪问她什么,她都说不记得,这谁下的狠手。”
老和尚搭了搭乌兰贺的脉,不住摇头。
乌兰贺推开了他,“让你看她,你看我做什么?那三根针你给她拔出来。”
老和尚双手摊下,“拔不了。”
乌兰贺狠狠朝和尚的手打去,和尚武功高强,反应迅速,立刻缩了手,没叫乌兰贺撒成气。
乌兰贺急恼不已,“江湖之中你可是真和尚,普渡众生。”
这花和尚俗家姓花,不是像他大伯那种带发修行的僧侣。花和尚寺庙无佛,佛在他心中,身上无袈裟,是无需以袈裟示人,手中无佛珠,是不念佛珠,以医术救世间苦命人。那是乌兰贺认为最像和尚的和尚。
“我渡我能渡之人,这姑娘我渡不了,倒是能渡你。”
“病人在前,连个药都开不出,我不给你香火钱了。”乌兰贺一屁股坐到床边,气得哼了好几声。
老和尚无所谓,反而拍了拍乌兰贺的肩,“回屋睡觉去,别守了。你呀清心寡欲就能渡,她呀过会儿会醒,就是和你没戏。”
乌兰贺肩沉下,抖掉了他的手,“你个臭和尚为老不尊,难怪医术大退。”
“虎头山上不一样了。”老和尚一药未开,一文未要,一身破烂衣,身沾尘,行去无尘。
他身后就是乌兰贺在气急败坏,“说的你去过一样。”
屋内灯烛晃晃荡荡,乌兰贺怅然若失。
一会儿,传来小狗的呜呜声。阿黄摇着尾巴走进来,扒着床脚,可小短腿蹬了老半天就是蹬不上。
乌兰贺把它抱起来,放到白骨身边。瞧她双目紧闭,没个鲜活样,乌兰贺人也没了精神气,“你说你,怎么就遇到这么件事。连花和尚都帮不了你,他可是我见过医术最好的人了。”
小狗不知事,用头拱着白骨,白骨没起来,它又嗅着白骨,尾巴摇得很急。过后,它就朝着乌兰贺呜呜叫,像是在求助。
可乌兰贺也没办法,只能摸摸小狗的头,“别担心,花和尚说她会醒的。”
小狗便乖乖躺到了白骨身边睡下。
乌兰贺本来以为天下他最可怜,没想到遇到了更可怜的人。他着实踏不出此地,坐在床边守着。
过了三两刻,乌兰贺守得昏昏欲睡,半梦半醒。
夜黑风高时,突有寒风。
白骨整张脸凑在他面前,如阿黄那般嗅了嗅他,一呼一息间,轻轻柔柔。
乌兰贺迷迷糊糊以为是眼花,想揉揉眼。近乎同时,她掐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劲可大了,乌兰贺这下全醒了,也放心了。她看起来很正常,就是脸更冷了点。
“你怎么样了?”乌兰贺轻声问。
她反抓了乌兰贺的手,又像抓狗爪那样,“小黑,我的心又空了一点。”
乌兰贺一时难懂,“你有什么不舒服?”
“师傅死时,我哭得很厉害,也像今天这样晕了过去,醒来我就不会掉眼泪了,” 白骨想着师傅的死,想着那个离开的凶手,心如空掉的壳子,“我想以后我都不会生气了。”
她的声音低了很多。
乌兰贺呆了,花和尚说的疾是什么,现在就在眼前了。
体内之针压了她的痛觉,那无论是什么,只要触动心脉让她觉得痛,都会被那三针压下。比如伤心,生气……三根针就是这样压着她的脉,让她丧失常人的本能。
乌兰贺陡然觉着自己被针刺了下。连伤心和生气都不会,以后她被人指着骂魔头,不就不会有任何反应了?
她面容窥不出半点难受,但乌兰贺很难受,“白骨,你以后要怎么办?”
她手一拉,就把乌兰贺拽上了半边床。
乌兰贺懵懵地趴在床上。
她又拔出了他藏在腰带里的刀。
刀光映上她平静的眸,他赶紧制止,“你别想不开,不会生气也挺好的,生气伤肝。”
她把刀翻了面,“小黑,你的病阴晴不定,我怕你死时我又空了什么。与其这样,不如先把你治好。”
乌兰贺闷头一吓,连爬都没爬起来就滚下了床。
“小黑,我下手很快的。”
她这般执着,乌兰贺顶着睁不开的眼睛苦不堪言,“我就闹不明白了,你怎么老盯着我下刀。虎头山上有鹿有兔,难道全是雌的?还是说……”乌兰贺想到了什么,恐慌地捂住,“你把它们都割了。”
白骨晃了晃刀,“割什么?我抓的都是带小宝宝的,就你没有。”
夜已深,熟睡的小狗正呼噜满天,憨态可掬的样子给了乌兰贺一个警醒。他想到了可怕的画面。那魔头带着白骨面具,看到了山里可爱的幼崽,伸出了魔爪。所以她抓到的都带崽的,雌的。
他正震惊于他的猜测。
而她恍然大悟,“哦,因为你没有小宝宝,所以生了这个病,那你得赶紧生小宝宝!”
他双手猛捶着地,“还有没有天理,你抓的小宝宝就没有一个雄的吗?”
她爬到床边,抓着刀子淡望他的崩溃,“什么叫雄的?小宝宝都是一个样,喜欢吃奶,就阿黄断奶了。”
重击如击穿心扉那般,这事儿就跟鬼打墙似的,他偏偏还能八面精准碰壁。
乌兰贺埋着头,安静了好一会儿,又想到百密一疏,“你抓到的都还在吃奶,那你在虎头山上多久?”
这个问题难倒了白骨。
“我第一次见我师傅的时候没有阿黄,后来山上阿萍送了我阿黄。它从那么小长到了那么大。”她在床边比划着,从一个小碗样的大小到半个枕头的大小。那狗现在就是那么大,顶多是三四个月。
“你长这么大,可短短三四个月就不知痛,不知自己,更对山下人一无所知,不觉得有问题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师傅救上来的人里只有我这样。”
乌兰贺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也是被山下人丢掉的妾?那谁会对一个妾下这么重的手。
乌兰贺盯着她手中微松的匕首,趁机爬过去夺了去。
她一愣,又冲上前要拿。
他便半身伏在床沿,把匕首压住,双臂紧抱,“我有要事跟你说,你别耍刀了。”
他急躁得很。要告诉一个姑娘她有重病要怎么说,会不会吓到她?
她爬到他对面,低伏了身,直直盯着他。
灯烛照绫罗帐,魔头与恶人皆伏了身,放低了威势,像两只小兽互相注视,但各有心事。
他想着她的疾。
她反而更为担心他,“小黑,你不怕病死?”
“你更有事,”乌兰贺总不想瞒她更久,到时候她都不知自己之事,岂非更残忍,“你被人害了,体内被扎了针。”
他清晰地看到她眼眉低落,除此以外别无动静。
这也太冷静了吧。
“白骨,你可还好?”
她伏在那儿,两指搭上给自己的脉。须臾后,她道,“我的脉比平时虚了点,但也没太大区别。”
乌兰贺历经这么多天,已经知道这魔头所思非常人,立马有所察觉,“你是不是总以为自己的脉很正常。”
她的眼神虚虚实实。
果然如此。
“小黑,你说我是不是很快会死?”
乌兰贺着实慌张,“我也不知道。”
白骨嘴角无措动了下,“那我该是伤心还是生气?”
她不知道了,心空空荡荡,没有什么感知。她感觉他看她怪,就抓了抓头,只会浅做一笑了。
“害怕呢?”他眼角因她而酸胀。
她假作的一笑散去,“见到我师傅时,就不会了。”
一个人竟然连害怕都不会了,那以后遇到事可怎么好。
“我不会叫你死,我会找人救你。”
“可是人都会死,只是早晚。”她一点都不在意。
但乌兰贺不能确定那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因为不会害怕、伤心、生气后的不在意。
“那也不能这么早,你不是要我陪你到八十吗?你都活不到八十,我怎么陪你?”乌兰贺认为人还是会怕死的,她若是寻常女子,定会怕。
可她已非寻常,不知来日的她摸了摸他脑袋,“小黑,那你还得先治病,不然也陪不了我呀。”
她还念着他的病,乌兰贺半颗心暖,半颗心酸。
他半趴着滑下了床,朝她一磕头,“兄弟,不,姐妹。我的病你就先别治了,你的病才要紧,”他生怕她再夺刀,赶紧跑出了房门,但又回头一顾,“明天,我给你换个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