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内馨香缭绕,歌舞升平,琵琶声配合吴语唱腔,直酥软进人的心坎儿里。
年轻公子们簇拥着名身穿绫罗的貌美女子正在玩飞花令,接不上的罚酒三杯,欢声笑语不断。
女子的脸隐在烟雾后,岐玉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却认出了她手里的烟斗。
他本以为这个女人就是昭昭,可等到烟气散去,出来的那张脸艳丽不可方物,与昭昭清秀的眉眼截然不同。
昭昭说烟斗是她的,可现在烟斗分明在别人手里啊。
“神君,现在应该是什么朝代?”岐玉瞧着满室衣香鬓影,“这些人好生快活,想必是生了个好年月。”
陆吾听他讲完,说:“南明。”
岐玉不再追问。
身为一个古人,穿越到两千多年后的世界他必然好奇中间都发生了什么,所以历史书他没少看,南明,他是晓得的。
飞花令传到第三个字儿,有人接:“春江花朝秋月夜”,接着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不知近水花先发”,“出门俱是看花人”,轮到最后一个字上让公子哥儿犯了难,憋半天憋出来句,“隔江犹唱后庭花?”
画舫忽的寂静一下,那艳如桃李的女子笑了笑,柔荑拈起金烟斗又吞吐了一口,丝丝烟气如雾凝结在画舫上空。
“秋月娘子是姑苏人,听闻苏州评弹甲天下,不知我等今日可否有幸听娘子弹唱一曲呢?”飞花令玩腻了,便有人起哄她弹琵琶。
她开口,声音好似黄鹂娇啼:“自我娘去世时我就发过誓了,此生封嗓不再唱曲,诸位公子大度,饶过奴家一把吧。”
那些王孙公子反倒越挫越勇,见使金银不成,一个个就缠着她软声轻语的哄,最后逼得她将手中金烟斗“啪”丢进水里,笑吟吟道:“你们谁去给我捡上来,我就给谁唱。”
岐玉鼓了下掌,歪头对陆吾道:“看看,没人吱声了吧,刚才一个个尾巴都要翘天上去,可把他们厉害坏了。”
话音刚落,只听见“噗通”一声,一道瘦小的身影纵身跳入水中,动作太突然以至于岐玉根本没注意是谁。
他以为是哪里不要命的富家公子,等到水中探出个黑漆漆的小脑袋出来,才知道原是个嫩生生的小丫头。
等等,这小丫头怎么那么面熟?
长着清秀面庞的小姑娘在其他丫鬟的搀扶下艰难上船,双手捧着金烟斗奉给那高高在上的花魁娘子,低声细语说:“娘子爱用之物,丢了可惜。”
其实秋月在把烟斗丢下去时就后悔了,虽说她好东西有的是,但毕竟用惯了顺手,猛然换新的她又不痛快,好在眼前这个伶俐的小女子又给她捞回来了。
她一双潋滟美目打量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昭昭。”
“以后到我身边伺候。”
昭昭看到那个烟斗进水时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的爹娘和兄弟姐妹,她想,如果当初她家能有这样一只烟斗,也不至于全家饿死只剩她一个人。
她跳水捞回来的好像不是一只烟斗,而是几口人命。
秋月娘子是苏州人,人长得美,声音好听,还谈得一手好琵琶,只是轻易不唱曲。她对外说是跟自己死去的娘发过誓,其实原因另有别个。
“我只唱给我喜欢的人听。”春日晚上,娘子沐浴过后边享受按摩边说了出来。
昭昭人瘦小,劲儿倒是不小,十根手指头捏在她肩上别提多解乏。
“娘子有喜欢的人吗?”她轻声问。
秋月娘子顿了下,无限惆怅似的:“有是有,可我配不上他。”
昭昭很好奇能让艳名远扬的秋月娘子如此卑微的人是谁,但秋月娘子绝口不提,若昭昭再追问,她就要挠她痒痒。
次月初的夜晚,香消楼来了一群气势不凡的客人,一大堆官老爷簇拥着名器宇轩昂的男子定了上好的雅间儿,点名要秋月娘子唱曲。
老鸨知道秋月的规矩,刚要借口给她脱开,秋月就已经款款下楼,开口道:“我能唱的。”
她那天穿了一身自己最喜欢的衣裙,裙子上绣了傲立雪中的红梅,面上连胭脂都比平时施重了几分,配上满头珠翠,美如神仙妃子下凡。
别人只当她转性儿,只有昭昭为她梳理发髻时附耳问她:“那里面,有娘子喜欢的人吗?”
秋月没承认也没否认,脸红一片。
雅间儿里昭昭没进去过所以识海中没有那一部分,岐玉和陆吾倚着二楼围栏朝下张望,顺便讨论讨论客人里哪个一眼看上去就属于纵欲过度命不久矣。
喧闹中,只听见“啪”的响亮一声,在一楼帮忙的昭昭脸颊上出现五个清晰可见的手指印。
老鸨闻讯赶来,对着脑后留束鞭的两名大汉忙不迭赔礼:“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二位爷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咱们这好姑娘有的是,我亲自给您挑两个您看可好?”
说话间其中一人出手将老鸨推翻在地,不由分说拽着昭昭便往楼上去,口中骂骂咧咧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不过看表情应该是怪昭昭不识抬举。
十来岁的小姑娘哪见过这场面,当时就已经六神无主泣不成声,周围人数众多,硬是没一个敢出手搭救。
蛮横急促的脚步声停在楼梯中段,怀抱琵琶的妙龄女子堵在两名大汉面前,身穿立领长衫,布料上红梅栩栩如生如同活物,热烈灼眼。
“清倌人不接客,劳烦两位大人将她松开。”昔日总是笑意盈盈的秋月娘子头回冷若冰霜,说出的话都刺生生扎人。
两人一见到秋月眼睛都直了,将拽住昭昭胳膊的手一撒,伸胳膊便要要摸秋月的脸,嬉笑着用蹩脚的汉语说:“我们不要她了,要你。”
秋月娘子后退着上了一个台阶,表情依旧冷淡:“扰您性儿,我不接鞑子。”
岐玉一巴掌拍脸上:“完了。”
果不其然,两个女真人在听到秋月说的话后瞬间暴跳如雷,嘶吼着拔刀便劈向她。
刀光冷如铁,秋月下意识闭眼,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她睁眼,看到有一只手从她身后伸来攥住了女真人半空中的腕子,回头,目光对上一张年轻坚毅的脸。
“未经通传擅入大明领地,你们是谁的部下?”男人声音沉沉,身后守卫纷纷拔刀。
女真人并未回答他,手腕一挥收刀入鞘,走时扬声道:“天下取自于贼,而非明。尔等亡国奴守于一隅苟且偷生,不如早日归顺我朝!”
秋月后背早已冷汗淋淋,见危险得以解除,她松口气对男人行礼:“秋月多谢史大人相救。”
男人的面色僵硬冰冷,好容易缓和道:“为一方官守一方人,本官应该做的。”
秋月侧身低头,放人下楼。
他下了几个台阶,忽然停下转身看她:“如果我刚才没救你,你该怎么办?”
花容月貌的女人笑了下,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抬眼对上他的眼睛,恳切而认真:“小女从站在那二人面前开始,就没想过能活着与大人说话。”
夜晚昭昭照常给她按摩,救命之恩的话说了没有上千也有几百遍,秋月压根都没听进去,她在想别的。
“娘子,我觉得您真是太勇敢了。”昭昭感慨。
“我哪里勇敢了,我一点都不勇敢。”秋月将脸埋进枕头里,过了会儿突然抬脸,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你说,如果你明天就要死了,你会去干什么?”
昭昭认真想了下,舔着唇笑道:“我会去厨房偷只烧鸡吃。”
秋月噗呲笑出来,伸手指戳了下昭昭的脑袋:“就想着吃啊你!”
可她又说:“这世道,人和蚍蜉无异,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若能在生前做了想做的事,此生便算了无遗憾了。”
说完兀自发了好久的呆。
昭昭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娘子,你想什么呢?”
秋月像是如梦初醒似的全身颤了一下,继而便翻身下床穿衣服:“我要去史大人府上,去告诉他我爱他!”
“这也太突然了吧,万一您把他吓到怎么办?”昭昭哭笑不得。
“吓就吓了,我就要告诉他我爱他。”
昭昭又着急又无奈:“可现在已经很晚了,咱们明天去怎么样?”
秋月果断摇头:“不要!如果我明天就死了呢?我此刻定要去!”
夜幕下马车一路疾驰停在尚书府门口,秋月下马轻轻叩了几下门,对门房说有要事禀告史大人。
岐玉忍俊不禁:“这个要事就是告诉他她爱他吗?这傻姑娘,怎么都不懂来日方长四个字?”
“他们已经没有来日了。”陆吾说。
岐玉被他这一句话哽住,喉头像堵了颗酸梅子又苦又涩,是啊,他活的时间太久,居然忘了普通人的寿命跟昙花开放的那一瞬间没区别。
过了会儿门房回来说大人同意见人,秋月喜不自禁,让昭昭在门口等她,她去去就回。
岐玉看着昭昭在偌大的尚书府门外来回踱步,身影单薄的有些可怜。
她一等半个时辰,但秋月娘子始终没有出来。
“天下取自于贼,而非明”出自史书,具体哪个史我不知道……意思是清朝的天下是从贼(李自成)手中夺取,侧面不承认南明的政权存在。
小说是我瞎掰扯的和历史无关,你们要是真想看下去该催更催更,我真的每天都在缘更的边缘疯狂试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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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金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