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常冬龄瞅着大哥磨豆子,当时就有了一个新想法,一斤豆子要是做豆腐只能出三斤,这还是大哥这种熟手能出来的量,但要是做豆浆,能出多少,全看加水的量。
记得上辈子跟家楼下早点铺的大姐聊天,他们家一斤豆子可以出十五斤豆浆,没什么豆子味儿,全靠甜味儿撑着,生意依旧兴隆。
早上在崇文门菜市场,她半买东西半偷学艺,看见人家用来盛豆浆的那个不锈钢,记得后院王大爷家也有一个,是他早年沿街卖豆汁儿时候用剩下的。
她这个想法是脑子一热蹦出来的,只是尝试,不敢投入太大,黄豆跟石磨都是现成的,反正王大爷现在天天看孩子不锈钢桶也不用了,她想先借过来用几天,行的话再去买新的。
等下午日头没那么毒,常冬龄捉摸着王大爷也该醒了,想好了措辞,往胡同尾老槐树走过去,刚走到一半,巧了,王大爷正好摇着蒲扇往回走呢。
常冬龄亲切的叫他,“大爷!”
“小九儿啊。”王大爷应她,他是二冲的亲爷爷,二冲把人家砸晕的那天那天他在家里睡午觉,按理说这事他也逃不开干系,目光直躲,“身子好些了没?”
“早好了!最近家里忙,忘了跟您说了。”常冬龄蹦蹦跳跳的,还转了个圈儿,让王大爷看了个仔细。
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王大爷真是好险眼泪没掉下来,拉着常冬龄去家里给她又递水果又递点心,好一顿关切。
常冬龄一边吃,眼睛一边往院子旮旯瞟,两个不锈钢大桶,摆放的整整齐齐。俩人絮叨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明来意,本来她只是想借两天,但是王大爷直接说不用还了,不仅如此,还不许她给钱。
用王大爷的话说就是,“这堆破烂儿看着眼晕,扔了又觉得可惜了的,好容易有人给我处理了,我可谢谢您嘞。”
大燕是王大爷的孙女,二冲的姐姐,刚常冬龄一来她就竖着耳朵在听,这会儿听着大人们说话差不多了,赶紧跑过来,“冬龄姐你是不是要把铁桶搬回家?”
“去去去,写作业去。”王大爷以为大燕是舍不得家里东西,抬手轰人。
大燕没理爷爷,眼巴巴的看着常冬龄,“姐,那东西怪沉的,我看你一个人准搬不动,我帮你搬行不?”
“嘿。”王大爷觉得新鲜,平日里指使孙女干点事她能磨叽半天不挪窝,怎么今儿个打了鸡血了这么积极?
姐俩一人抱着一个桶往常冬龄家走,大燕忽然开口,小连珠炮似的,“姐,你家是不是住着一个哥哥?是啥亲戚啊?住多久啊?”
“不是亲戚,大婶子二婶子把东西厢房卖给他了,就一直住着吧。”他们家前后院,离得不远,几步就到了,把桶放在院子里,常冬龄问,“你怎么想起来问他了?”
“哦,没事,就是挺少看见胡同里住不认识的人。”大燕把桶放下也不急着走,就坐在桶盖子假装不经意的闲聊,“那哥哥多大啊?”
常冬龄从家里找出一根橡胶水管,一头连上水龙头,蹲在地上洗自己手里的桶,头也不抬,“多大?属虎的,你自己算算。”
大燕从子鼠开始捋,捋到虎正好是二十岁。她今年十五,差了五岁,不算多。刚算明白过来这个账,大燕一抬头,她嘴里的那位哥哥刚好进家门。
王燕生在北京城,长在胡同里,总以为男人都跟她爸和她爷爷那个样子,穿着老布鞋,说话半拉不跨,绞个头发就是天大的干净事,从来没见过谁像这个哥哥这样,天生眉眼带笑的温柔模样,好像你怎么闹他都不会生气。
他好像从九天下凡尘,在浊浊人间来一番肆意。
“哥哥好。”大燕站起来跟哥哥打了个招呼,跑的匆匆把刚坐过的桶都踢翻了,心跳的比在学校楼道里踩空的那一下都快。
常冬龄听见动静茫然的抬起头,就看见贺若渝一个人堪堪站在院子里,刚还跟她说话的大燕已经飞不知道去哪了。
吃晚饭时,常冬龄宣布了自己的大计划,她要开始创业,卖豆浆!
常越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看向常瑞,“哥你这绿豆汤里没放糖啊。”
常瑞抿了一口,咂咂嘴,“哎,我咋给忘了!”
原本常冬龄都打好腹稿,做好了如果大哥二哥不同意说服他们的准备了,结果人俩压根没搭理她这茬儿。
吃完了饭常越去洗碗,常冬龄又凑近了他,不死心非要问出一个结果,“二哥,我要去卖豆浆,开个早点铺,你同意不?”
常越指了指自己脚边已经洗净了,正在晾着的那俩不锈钢桶,“净问那没有用的,我不同意,你就不去了?”
常冬龄又噔噔噔跑屋里去找正在调电视的常瑞,“大哥,我要去卖豆浆,开早点铺子,你有啥想法啊?”
“去呗,兹要别犯法,你想干啥我跟你二哥没个摇头的。”常瑞说完看了一眼挂钟,“还有十二分钟电视就开始了,小鹤那屋没安电视,我去问问他跟不跟咱们一块看。”
常冬龄自个坐床上咂摸着大哥二哥的话,她心里明白俩哥哥以为她这闹着玩呢,不知道她是真下了决心要干,所以别看现在同意了,以后要动起真格的来,指不定还要怎么拦着她。
路漫漫其修远兮,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常瑞敲开了东厢房的门,“小鹤儿,你一个人要没事儿干,要不上我家来一块瞧电视?”
贺若渝浅笑,“好啊。”
常家北院就两个房间,一个是他们单给常冬龄隔出来的小单间,还一个大屋是常瑞跟常越住的,平时吃饭在这,聊天在这,电视也在这屋。
瓜子已经预备好了,常冬龄从冰箱里拿出来四瓶汽水,三瓶给他们,一瓶给自己。
三个大男人坐在沙发上,常冬龄给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地儿,脱了鞋上床靠在被垛上看,“哥,递把瓜子儿给我。”
“我给你嗑了好不好啊。”常越坐的离床近,这活儿自然就是他做,嘴上镲了小妹子,手上还是给她抓了一大把,随口嘱咐道,“别嗑床上啊。”
一边等广告,他们一边嗑着瓜子闲聊,常冬龄听着没插话,心里涌起了一阵暖流,脑袋里蹦出来汪曾祺说过的那八个字,“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还有蝉鸣做配,时光不催。
常瑞见妹子一直没声儿,回头一看,才发现她眼睛里全是泪水,像是在忍着什么似的,常瑞当即脑子一空,“小九儿你……尿了啊?”
常冬龄那句“哥我没事”连着没磕干净的瓜子皮,愣生生的卡在嗓子眼儿,咳的眼泪全掉身上了。
常越连忙从倒水给她,跟着常瑞两个人一起拍着她后背,“快咽下去。”
常冬龄连喝了半壶的水,瓜子皮就是卡在嗓子那安了家不往下走,急的常瑞差点拿土方子做法。
贺若渝刚回东厢房,拿了东西又回来,“我来。”
他左手抓着常冬龄的下巴固定,右手打开手电筒照进她的嗓子里,“嘴巴张大一些。”
常冬龄老老实实的把嘴巴张到最大,就看见大哥二哥张嘴探脖子的看她,那模样好像蜘蛛精们在争先恐后的看唐僧,她没忍住,咧嘴乐出声。
“别笑。”贺若渝的声音出于意料的低沉与镇定,他把手电筒递给站在自己右手边的常瑞,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镊子伸进她嘴里,“瓜子皮卡的有点深,镊子进去可能会想干呕,姐姐忍一下。”
贺若渝手伸进去,脸也在常冬龄面前放大了好几倍,他背着光,连脸侧的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活了两辈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一个算一个,她都没跟谁挨的这么近过,只觉得自己的血好像是从四肢往回流,陌生极了。
“好了。”贺若渝把镊子拿出来,拽了一角卫生纸,把瓜子皮蹭在上面。
常冬龄咽了口唾沫,真的不疼了,忽然她四肢并用,红着脸爬到被窝旁边,略冰凉的双手摸了摸烫的能烤白薯的脸,感觉再不降温就要脑溢血了。男人们已经坐回去了,她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贺若渝的侧脸,好看的不像话。
等常冬龄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在犯罪,轻轻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清醒清醒。
折腾了一圈,熟悉的片头曲正好响起来,常冬龄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抓起了一把瓜子咔哧咔哧的磕,看着电视里那张熟悉的脸,“哎,这不是张凯丽吗?”
“是啊,你二哥的梦中情人。”常瑞笑着说。
常越闻言仰起脸,不知道哪来的骄傲,好像真认识人家一样。
常冬龄记得后来在电视上看见她,她总是在现代都市剧里演一些婆婆或者妈妈的的角色,以至于她都忘了原来她年轻的时候这么水灵好看。
这时候的电视剧,里面甭管主角配角,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好看,不像后来,明星们放一起,各个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跟找不同似的。
电视放到一半,忽然屋里有什么东西叫唤起来,起先大家都以为是电视里的声音,后来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