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平安镇的大路一直向南走,就能到达一处荒山。
绿叶葱葱茏茏,覆盖整座山头,正是夏日避暑纳凉的好地方。
可惜九十年代的平安镇还是人均穷鬼,只知道早晚操劳,没有闲空去周边郊游。
一连走了两个小时,大概上午十点钟,宋沅和沈利终于来到了山脚下。
宋沅体虚,一路上汗流不止,再加上一直对着沈利叽叽喳喳个不停,此时已是气喘吁吁,一张白嫩的小脸像只熟透的红苹果。
再看沈利,走这么长时间的路,硬是连呼吸都没乱。
大佬的耐力也不一般。
宋沅暗自腹诽了一下上天的不公,伸出手抬至额前,作望远镜状,看到不远处有条汩汩小溪,欣喜道:“太好了!我们去凉快一下!”
沈利点点头,不着痕迹地把已经拧开的水壶盖又拧了回去。
溪流潺潺,宋沅捧起一把水,直接扑到脸上,清凉感瞬间蔓延全身,原先的燥意都降下去不少。
一旁的沈利默不作声,良久才问了句:“饿了吗?”
宋沅摇摇头:“不饿。”
他又抬头向上望,苦着一张脸无奈道:“我们还得继续上山,好累啊。”
“我背你。”沈利毫不犹豫。
宋沅吓了一跳,连睫毛上沾的水珠都掉落下来,他忙摆手:“不用不用不用。”
开玩笑吗?他哪敢让大佬背他?
宋沅已经脑补出将来自己有事求大佬,西装革履的大佬坐在价值999999美元的真皮沙发上,不屑地勾勾手指,让宋沅给自己当大马骑才答应的场景。
毕竟自己“虎落平阳被犬欺”,居然背宋沅这小喽啰上过山!
宋沅连忙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当做自己的登山杖,故作坚强笑道:“我现在精力可旺盛了,简直健步如飞,快走吧!”
沈利不声不响,跟在了他身后。
*
黄芪性喜阴凉,宋沅也无法确定这山上究竟有没有,只能尽量往山背走。
他几乎翻遍了每处草丛,不是找到莫名其妙的计生用品,就是只找出几个狗尾巴草。
根本就连黄芪的影子都没有。
一直到晌午已过,望着层层树木上隐隐透出的阳光,宋沅伸了个懒腰,肚子却发出不合时宜的叫声。
沈利的眼神恰到好处地避过去。
宋沅有些羞赧,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到树下,抬手招呼沈利:“快来吃点东西吧。”
沈利一直在帮宋沅找黄芪,经过宋沅详细的描述,他对黄芪的模样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可他也一无所获。
只好坐到了宋沅旁边。
宋沅从包里掏出馒头来,又将一包榨菜撕开,把馒头分成两半,在中间夹上榨菜,这就是他自制的中国汉堡。
他正要将夹满榨菜的馒头送入口中,看到一旁的沈利,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他像只眼巴巴望着主人的大狗。
尤其是沈利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总让人感觉湿漉漉的。
呸!大佬才不是狗呢!
宋沅赶紧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摇出去,咽了口口水,想了想,还是把馒头先递给了沈利。
“你吃吧。”
在1997年,松软的白面馒头也不是人人都能吃上的。
沈利颇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去。
宋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沈利身上充分地体现了人的多面性——
现在纯善如误入人间的天使,完全和之前面对沈存的模样大相径庭。
天使与恶魔,果然仅在一念之间!
宋沅又给自己自制了个榨菜“汉堡”,实在是已经饥肠辘辘,顾不上什么形象,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果然人只要饿了就什么都爱吃,这么简单的食物,宋沅也吃得有滋有味。
一开始沈利吃得还比较小口斯文,大概是看宋沅吃得这么香,他也大口吃起来。
三下五除二,一个馒头下肚,宋沅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把水壶拧开,半壶清甜的白开水“咕噜咕噜”下肚,觉得惬意不已。
他索性把喝过的水壶递给沈利,“喏,榨菜挺咸的,解解渴。”
沈利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古怪。
宋沅吃得畅快,仿佛已把沈利当成了好朋友,拍拍沈利的肩膀:“别客气,喝吧!”
沈利回了句“好”,就将水壶接过去,喝了两口。
半山腰上的树冠大而茂盛,遮住午后艳阳,几缕凉爽的风刮过,吹开宋沅额前湿黏的头发,露出圆润饱满的额头。
他两只胳膊放在身后,反手支撑着身体,因爬山而酸痛的腿伸展开来,舒服不少。
少年脸上的红渐渐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淡淡的薄粉,在白嫩得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煞是好看。
一只蚂蚁爬到宋沅的小腿上,他感到痒意,将宽松的裤腿撩开,看着那只小蚂蚁左爬右爬,小小的触角抖动着,看起来有些迷茫。
树叶间泄露的阳光婆婆娑娑,光影转换,宋沅捡起一根狗尾巴草,伸至腿边,小蚂蚁便颇有灵性地快速爬到草茎上,由宋沅将它安稳放到地上。
“小蚂蚁,你要安全回家哦。”
沈利目睹了全程,嘴角止不住地扬起。
阳光正好,两个少年并排坐着,享受午后山间的明媚。
宋沅开始跟沈利闲聊起来,他一路上都在骚扰沈利,现在也耐不住性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重活一世,他变得话唠了许多。
“你知道为什么我叫宋沅吗?”
“为什么?”
“因为屈原写过‘沅有芷兮澧有兰’呀,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文化?”
宋沅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向身旁的少年。
沈利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沅有芷兮,澧有兰么。
*
歇息了一会儿,天色却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暗下来。
宋沅有些担忧地望望天,“糟糕了,看样子是要下一场大雨,今天应该找不到黄芪了,我们得走了。”
“好。”
沈利全都听宋沅的安排,去收拾东西。
然而顷刻间,大风呼啸,阴云密布,前后不过三分钟,大雨倾盆。
豆大的雨滴猛砸在脸上,拼命冲刷着山表的泥土,宋沅几乎睁不开眼睛。
沈利脱了外衫,只穿一件背心,将外衫展开罩到宋沅头上,为他勉强挡住部分雨水。
轰隆巨响间,宋沅大声道:“不好!可能有泥石流,我们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左找右找,全身都淋透了,沈利发现一个隐秘的山洞,两人连忙拨开洞口前的荆棘,一齐钻了进去。
果不其然,一分钟后,泥石流裹挟着被拦腰截断的树干,奔腾而过。
应该不至于命丧于此吧?
宋沅有些后怕,将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来,想了想,干脆拧干,用衣服擦了擦头发。
他顺便帮沈利也擦了擦。
这几乎是顺其自然的动作,等擦完,宋沅才一拍脑袋,意识到自己的擅作主张有多不妥。
沈利未必把他当好朋友。
可能大佬会嫌他的衣服脏。
宋沅鬼鬼祟祟地瞄了沈利一眼,湿发落在他眉间,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凌厉的英气。
看他面上没有任何不悦,宋沅才松了口气。
一阵凉风灌进山洞,宋沅打了个哆嗦。
沈利从背篓里拿出几个打火石,在山洞里拾了些树枝和干草,打着火,自己也将湿衣服脱下来,开始烤火。
“来烤烤,别感冒。”
宋沅赶紧朝着那簇火挪动过去。
温暖明亮的火焰让他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大佬果然是大佬,比一般人要深谋远虑地多。
宋沅现在无比庆幸上山时把沈利也带了过来。
沈利牌救急锦囊,居家旅行必备,你值得拥有!
昏暗的山洞里,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烧声响起来,天然的白噪音,让身心疲累的宋沅有些昏昏欲睡。
他突然想到什么,又惊醒过来。
沈利的身上还缠着纱布!
他忙去看沈利,后者还穿着湿透的白背心,硬是一声没吭。
宋沅着急:“快把这衣服脱下来吧,里面湿的纱布裹在身上,伤口会感染的!”
沈利垂下眼眸,问:“你……很怕我会感染?”
宋沅直白道:“当然,我最见不得病人受苦,快脱下来。”
沈利面上表情意味不明,但还是乖乖照宋沅所说的去做。
他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很听宋沅的话。
宋沅内心微微一动,把这归结为朋友间的依赖性。
不管怎么说,和大佬成为朋友,绝对不是坏事。
白背心放到一旁,宋沅去拆解沈利身上的纱布。
还好是昨天才换过的,因细菌而感染的危险性不大。
但淋了雨可就不一定了。
宋沅不敢大意,仔细认真地将纱布拆下来。
少年布满疤痕的身体裸.露出来。
这比宋沅第一次为沈利处理伤口所见的那样,已经要好很多了。
每次看到沈利的伤疤,他都要从心里咒骂一遍沈存这个杀千刀的,竟然下这么狠的手。
沈利像片野草,烈火焚身,却春风吹又生。
宋沅不止一次感叹大佬坚韧的生命力。
沈利往一边侧了侧身体,似乎不想让宋沅看到横七竖八的伤痕。
宋沅却把他掰过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过了很久,他放松一笑:“不会感染的,几乎都已经愈合了。”
看沈利想要遮掩的样子,又安慰道:“如果你对这些疤很介意,以后可以去医院消除的,不用担心。”
“很丑么?”
沈利的嗓音有些艰涩。
宋沅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沈利会露出这么局促不安的表情。
这么多天的相处,沈利无疑是复杂的,他见过他冷漠的样子,温和的样子,甚至疯狂偏执的样子……
但没见过他的不安。
宋沅这才意识到,无论如何,沈利终归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他也会在意别人的眼光。
于是宋沅直起身子,轻轻拥抱了他一下。
温暖的触感稍纵即逝,沈利还来不及捕捉,宋沅便离开了他。
四目相对,少年认真坚定地对他说:
“不丑,一点都不丑,我永远都不会觉得我的朋友有哪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