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两盘猪肉香菇馅的水饺。
昏黄的灯光下,晶莹的饺子皮折射出诱人的光泽,阵阵香气发散,桌前的三个人却面面相觑,谁都没动筷子。
沉默,诡异的沉默。
屋外狂风大作,裹挟着颗颗分明的冰雹和刺骨生凉的雨滴,几乎要把院门口的枣树都折断。
柳谦今天回不去了,沈利也是。
母亲曾经叮嘱宋沅,如果遇到极端天气,就要关好门窗,不要开电灯,也不要看电视。
另外,她会在药铺暂住一晚,宋沅自己在家即可。
所以今晚,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宋沅假咳嗽了一声,抄起筷子,把一个水饺夹进碗里,说:“都愣着干嘛?快吃啊,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烛光昏暗,摇摇晃晃的,映照出沈利忽明忽暗的脸。
他忽而抬头看向宋沅,语气里带了些歉意,说:“我明天就走。”
宋沅赶紧摇摇头,甚至下意识将手覆在沈利手背上,安抚他道:“不要不要,你别走,你安心留在这儿就好了,你回去的话会——”
他突然哽住了,把接下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又抬眼去观察沈利的神色。
他也不知道沈利确切面对的是什么。
但绝对好过不到哪去。
沈利静静地看着他,晾干了的头发柔顺地垂下来,遮住眉毛,面上狰狞的疤痕在烛光下淡化不少,整个人看起来柔软了许多。
好——
好可爱的小大佬!
宋沅父爱泛滥。
不得不说,沈利真的生了副好皮囊。
他在过往的医护生涯里见过不少小孩,没有一个是长得像沈利这么精致的。
“咳咳——”一直没说话的柳谦故意大声咳嗽了两声,往嘴里塞了只水饺,边咀嚼边说:“行了行了,宋沅,别心疼你男人了!”
宋沅差点被口水呛死,连忙喝了口饺子汤,脸都憋得泛红,欲哭无泪道:“姐,我才十四岁!”
柳谦继续吃饺子,毫不在乎地说:“十四岁咋啦?童养夫呗!”
宋沅险些撅过去。
刚才沈利一出现,柳谦就称沈利是他的“男人”。
柳谦的性子古灵精怪的,你永远想不到她下一句会蹦出什么话。
要是平常,宋沅就不在意了。
可这是面对沈利!大佬!
在这个民风尚未开放的九十年代,要是大佬觉得“南通蒸鹅心”而厌恶他,那抱大佬大腿、捞点好处什么的,可就通通都泡汤了!
宋沅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把一盘水饺的大半都倒进柳谦碗里,哀求道:“姑奶奶,你就多吃点吧,别说话了……”
柳谦白了他一眼,说:“说你两句,还害羞上了。”
宋沅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柳谦真的太能欺负人了——
他干脆不搭话了,埋头苦吃起来。
狂炫几只水饺后,却发现旁边的沈利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按理来说,他一直吃不饱穿不暖,此刻应该狼吞虎咽才对。
可他除了慢吞吞吃掉宋沅给他夹的那一只水饺以外,就没再吃了。
难道说……
大佬有洁癖,却不得不吃掉自己送来的饺子,此时正反胃呢,所以才吃不下?
宋沅“噌”的一声站起来,把沈利的碗筷端走,又换了副新的餐具过来。
然后又用新筷子夹了半碗水饺,推到沈利面前。
目光坚定地看着沈利,仿佛极具信念感的五星级酒店服务员,说:“请慢用!”
沈利:……
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把柳谦看得目瞪口呆。
她扔下筷子,开始狂鼓掌:
“宋沅,你真是个好媳妇!”
*
厨房碗筷碰撞,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沈利也拧开浴室的水管,将自己的衣物浸泡在木桶里,开始揉搓起来。
宋沅在照顾他。
他能感觉到,宋沅在有些笨拙地努力对他好。
在餐桌上,他并不是不想吃饭。
饥饿对他而言,几乎如影随形。
可他不敢吃。
除了宋沅夹给他的饺子,他不敢去动其他的。
本来宋沅为他包扎伤口,还愿意让他洗澡,就已经很麻烦了。
他不敢奢求太多。
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他们会不会嫌他脏。
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所以胃部即使饿到痉挛,他都强忍住了。
可宋沅又给他装了大半碗饺子。
沈利将手上沾染的洗衣皂泡沫拿水冲开,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上面缠绕了几层纱布,均出自宋沅的手笔。
胃里有了食物,温暖了许多。
又想起柳谦的话。
沈利的手背隐隐发烫。
他把那只手摁进冷水里,可依然解不了那股莫名而来的热。
那是宋沅碰过的地方。
*
屋外狂风暴雨,屋内却凉爽舒适。
宋沅铺好了床,又从橱柜里多拿了个枕头,放在自己的床头。
他把柳谦赶去母亲的房间睡。
虽然他们三个年纪都不大,但男女大防,还是要保持距离。
临走前,柳谦一脸“我都懂”的表情。
宋沅只能作些毫无作用的辩驳:“我的好姐姐,你真的是琼瑶剧看多了。”
柳谦却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教导:“宋沅同志,你要学会正视自己的心呐!自从他来了,你话都变多了,这还不是爱吗……”
“唔唔唔——”
宋沅捂住柳谦的嘴,把她拖进另一间卧室。
关上门,大功告成,宋沅累得气喘吁吁。
里面柳谦还在打呼小叫:“宋沅,你开门!你有本事藏男人你没本事开门……”
果然女孩真的早熟!
宋沅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他整个人扑到柔软的床铺上,小脸深深陷进散发着清香的蓝底白碎花被单里。
门又开了,进来一个人。
宋沅头也没抬,崩溃地说:“我不是说了吗我真的只是把他当朋友……”
进来的人却没说话。
察觉到不对劲,宋沅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眼前果然是沈利。
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别人可能觉得是装X,可对熟知沈利未来大好前途的宋沅来说,这明明是大佬独一无二的气质!
注意到沈利发红的手指,宋沅赶紧跳下床,抓住他的手,掰开来查看。
“哎呀!怎么碰水了?”
当时吃完饭后,宋沅就让柳谦和沈利在客厅休息,自己去洗碗。
柳谦耐不住性子,挤进厨房盘问宋沅和沈利的关系。
宋沅只好努力搪塞过去,他们是邻居兼朋友。
“那你朋友咋不跟你说话嘞?”
“他不爱说话。”
宋沅含含糊糊地回答。
柳谦家离这么远,她大概不知道沈利是“人人喊打的怪胎”。
当然,这都是那群毫无同理心的人乱传的。
他和柳谦一直在厨房,所以没注意沈利去干嘛了。
看到沈利手心上的伤又有些开裂,宋沅毫不掩饰自己的心疼:“别沾水啊,我现在就给你缠上纱布……”
他最受不了患者不遵医嘱!
宋沅重新拿了医药箱出来,仔细小心地为沈利包扎伤口。
沈利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谢谢”。
宋沅早就习惯他的冷淡。
更何况对已经活过一次的宋沅来说,沈利只是个小孩。
小孩有个性,做大人的自然要包容他。
宋沅顺理成章地给自己安了个绝世好哥哥的标签。
“我刚才洗衣服去了。”
沈利忽然开口,把铺床的宋沅吓了一跳。
他怎么解释起来了。
“啊……哦,原来是这样,你怎么自己闷不做声地自己把衣服给洗了呢,伤口还没好不可以碰水的,以后我给你洗……”
宋沅说着说着,觉得自己有些絮叨了,喋喋不休的可能招人厌烦,就闭上了嘴。
沈利又只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宋沅把这归结为大佬的心思难以捉摸。
夜已深,宋沅吹灭蜡烛,招呼沈利上.床。
一般电视剧剧情里,两个人合睡,必然一人睡床一人睡地。
可宋沅不想睡地上,一来地上又凉又硬,二来他又不是和沈利有暧昧,何必搞这套。
沈利乖乖爬上床,睡到宋沅的外侧。
宋沅本想让他睡里侧,可想到沈利的伤,他在外侧下床还方便些,就默许了。
一时无言,黑暗中,宋沅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这是他回到二十年前,在家里睡的第一夜。
母亲没回家,所幸的是沈存也被困在棋牌室回不来了。
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圆过去。
“轰隆隆——”
窗外雷声大作,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大杂院的泥土地。
身旁少年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宋沅看了眼沈利,后者继续背对他侧躺着一动不动,便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宋沅的心突然猛地跳了一下。
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前世的大雨一滴也没少下,可他应该早就把钥匙扔进沈存的家里,自己逃回家里躲雨了。
那天柳谦应该也来了,可没有在他这里过夜。
因为看到门口被锁起来的沈利,柳谦急匆匆放下水饺就走了。
前世是他一个人心惊胆战地度过了一夜。
可他顶多是心里害怕,沈利却在外活生生被暴雨浇灌了一整晚。
等到人们发现他似乎真的要出事了时,就把他抬进了沈存的房间。
自那以后,宋沅就没再被沈存恐吓去“看狗”了。
他不知道沈利是怎么抵抗那夜的风雨的。
他究竟有多顽强的生命力,才能在那样的折磨中活下来。
宋沅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沈利的发尾。
“轰——”
电闪雷鸣,这次宋沅看得真真切切,沈利浑身哆嗦了一下。
他怕打雷。
宋沅得出了这个结果后,就将手轻轻放在沈利的胳膊上。
他轻轻拍着沈利。
低声说:“别怕……”
沈利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疲倦感席卷宋沅全身,眼皮越来越沉重,他实在撑不住了,终于昏睡过去。
半夜,雨停了,一直没睡的沈利翻过身来,看向宋沅。
宋沅皱了皱眉,耸耸圆润小巧的鼻头。
他身上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微乎其微的清苦味道,在炎热的三伏天却最让人静心。
沈利放轻了呼吸,唯恐把他惊醒。
下一秒,宋沅却像是有感应似的,迷迷糊糊地贴近沈利,将头埋进沈利的胸口,手脚并用地扒住沈利的身体。
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嘤咛:“不怕了……”
“砰、砰、砰。”
两颗心第一次贴在一起,寂静的黑暗中,心跳声被放大了数倍。
屋外,云消雨停,明月高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