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木窗被戳开,冷风灌入。
“小姨,你这东西味道怎么这么大,不会得癌吧?”乐清脑袋灰乎乎的,黑发白发都糊成一块,被塑料膜包住,捂着鼻子大喘气。
“我用了好多年了,死也是我先死。”云浮没好气地拍她一下。“桑绿的学业得尽快了,你怎么让她进山了?你答应过我的——”
“放心吧小姨,我肯定站在你这边的。”
乐清眼皮也被弄上一块黑,半眯起的眼露出一瞬暗光。“三个月后,我保证原原本本的把她送回德国。”
云浮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她看向窗外,破旧生锈的三轮车上载着一妙龄女子,愈行愈远。
乐清看着小姨阴晴不定的脸色,忽然来了兴致。“小姨,桑桑和六年前不同了,她现在彻底和钢琴绑在一起,你还有必要看得这么死吗?”
云浮眼眸深邃。“还远远不够…”
五彩小楼前的水泥路。
“姥姥,云落,你们回去吧,别送了。”桑绿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握着琴腿保持平衡。
带钢琴是母亲同意自己上山的底线。
而几乎被钢琴占完的后座,就不剩什么空间了,桑绿虽然瘦,但身量实在不矮,长手长脚没地摆。
三轮车底板也腐蚀缺损得厉害,并不平稳,铁板的夹缝里还有暗青色的不明物,应该是某种蔬菜根子,还有些黄黄的稠状物……
桑绿想起这是载猪的车,四肢缩成一团,尽量减少与底板的接触面积,却不显得拘谨,仍有几分贵气在身上。
老太太身子骨还算不错,跟着三轮车跑了几步,手里一大堆东西,欲扔进车里。
桑绿摆手。“姥姥,我不要,东西都准备齐了。”
老太太不管,直接扔上车,末了,还拍拍手掌。“肯定能用上!”
云落跑得比老太太慢多了,勉强追上她,挽住姥姥的手臂拼命喘气。“呼呼……姐,你放心吧,姥姥有我呢。”
桑绿拎起姥姥给的白布包,白了她一眼。“你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嘎吱响的三轮车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速度也不快,饶是如此,熟悉的五彩小楼也慢慢远了。
桑绿重重吸进一口气,胸腔扩张,郁结的情绪一下子舒缓不少,身心都轻盈了许多。
她抬起头,正对上五彩小楼二楼的窗户,一道模糊的影子倚在窗边,明明距离已经远得看不清了,却还是散发强烈的压迫感。
自由的身体瞬间锁回牢笼中。
桑绿攥紧琴架,用力地指节发白,不自觉挺直腰背,像坐在音乐厅演奏那般。
可那僵硬的模样,更像殡仪人员,守着一口漂亮的棺。
桑绿家彻底瞧不见了,车子驶入平坦的彩虹小道,但桑绿还是能感受到明显的起伏,坐摇摇车似的,胃里翻江倒海。
“姜小姐,你的车有减震吗?”
“坏了。”姜央也颠得摇头晃脑,莫名有些可爱。
桑绿噎了一下,想到之后坐这辆三轮车的机会不少,委婉地表达了她的建议。“没有减震,颠簸的路面可能会断轴,车子会散架的。”
正常人的思维,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对方就是拉不下脸承认自己车子太破,也不会直接反驳。
可姜央不是正常人。“我会装起来的。”
桑绿:……
彩虹小道走到尽头,车子拱入水泥路,这条水泥路很陌生,不再那么平坦,新旧斑驳,到处都是补丁,越往南边,补丁越多,甚至大咧咧敞开破口,无人打理。
直到两市的交界,水泥路戛然而止。
世界进入了另一个次元,漂亮楼栋全然不再。
简单喷漆的旧楼、甚至干脆是土房子零星坐落在路边,摇摇欲坠,仿佛一场大雨就会融化,路两旁都是建筑垃圾,半个马桶对准路面,屎黄的洞口蓄有污水。
垃圾的旁边竟是田地,发育畸形的蔬菜大多蒙灰,隐隐发臭。
田地里也看不见橡胶路,田埂塌的塌,断的断,堆满杂物,毫无美感可言。
桑绿看向漫天的狼狈,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不过一条省市的分界线,却天壤之别。
原来钱姥姥所言非虚。
泥土路干一块湿一块,一开始还是密密麻麻的小坑,到后面是长条形的巨型深坑,大概有半个轮子的高度差,一旦陷进去,就得抬着车子出来。
桑绿蹲坐在三轮车的后座底板上,牢牢抓住挡板上的杆子,车身都快倾斜了45度,她从破成蜘蛛网状的后视镜中瞥见,车轮在大坑的边缘摇摇欲坠,再往旁边挪一两公分,就会整个陷下去。
为了方便她今天没穿裙子,双腿大咧咧打开,抵在车板上维持平衡,良好的修养在进山前就被打破。
姜央丝毫不受恶劣地势的影响,不时转过头来看看后座,神情愉悦。“桑小姐,你为什么要带一个自己的芦笙?寨子里有很多,我可以借你一个。”
颠簸中触到对襟衣内包白纸封的厚实,姜央深觉自己不够大方,又改道,“我可以送你一个。”
桑绿心都提起来了,她想不通姜央回头那么多次就单单是要问这种问题,自己四仰八叉地都快飞出车子了,她甚至都没问一句自己的安全。“我跟它过了磨合期,用起来更顺手,不麻烦姜小姐了,你转过头去,好好骑车就可以了。”
“磨合期?”
“就是……我对它的各个部位都了然于心,在它有故障的时候,我可以更好的解决。”
姜央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可那颗本该直视前方的脑袋,依旧频频回头。
嘶溜——
车轮子划了一下,两个后轮都失控了,神龙摆尾般朝左侧甩了一下。
桑绿的手比脑袋反应得快,紧紧攥住对面的栏杆,手腕一扭,手肘撞在杆上,只听咔的一声,栏杆断了。
她愣愣地看着铁质栏杆的断口。
姜央控制住车头,又转过头来。“那个本来就是断的,你应该抓别的地方。”
桑绿松开栏杆,长时间的用力导致手指僵硬,她揉了揉手指,满手都是铁屑。“姜小姐,你能不能看前面?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出交通事故。”
姜央自信道,“放心吧,桑小姐,我和这辆车也才刚过磨合期,对它的各种故障了然于心,我不会构成交通肇事罪的。”
桑绿:……熟悉的论调,却又有些怪怪的。
姜央没有再回头,手却弯到腰后,从挡板和横梁的缝隙中钻过来。“你可以抓我的腰,这是唯一没有断过的地方。”
桑绿目光凝在她的腰上,无语中带着疑惑。
为什么姜央突然这么亲近?明明昨天还恨不得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
桑绿犹豫着扶住她的腰,厚实的对襟衣挡住了腰身,却能直接触碰到苗刀的冰冷。
刀把缠布,刀鞘上的纹路大开大合,几条弧线简要勾画,看不懂是什么,但这必然是经历了千百年的演化才形成如此抽象的图案,外人无法推测。
既然昨天已经达成了协议,桑绿也不藏着掖着,有问题直接就问了。“姜小姐,这把刀鞘的中部位置是什么图案?”
“鹡宇鸟,这是阿札玛做的,她留给我了。”
阿札玛?
九黎女巫的黎语是代札昂,族人会亲切称为阿札,巫女在培养下一代时,会形成类似于母女的绑定关系,以玛缀尾,姜央是现任女巫无疑。
桑绿眸色发暗,姜央若是在位巫女,那她的阿札玛应该已经过世,这刀鞘古朴,纹路线条的特征不像是几十年的东西,究竟是做的还是盗掘?
无论是盗墓一事,还是巫词翻译,这一趟,一定不会白跑。
这么想着,路途的艰苦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桑绿对不远的山寨生活,充满了期待。
三个小时,狼藉的上坡路终于结束,车子驶进漆黑的隧道,姜央开了车灯,一束暗淡的光勉强驱褪眼前的黑暗。
桑绿打开手机的电筒,帮她照明,手机的光亮比车灯亮得多,四溢的光线漫上岩壁。
一错眼,桑绿红唇轻启,心神震撼。
岩壁刻满了壁画,因着湿润,许多画被苔藓遮住,半遮半掩,增添了几分阴森。
最骇人的一副壁画刻在崖洞正上方。
天空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山洪从断崖坠落,瀑布般吞噬山下的一切。
一群浑身湿透的山民匍匐于崖壁前,簇拥着中间的巫女,她的侧脸被腐蚀了一块,笑容诡异可怖,她双手微曲,高举一婴儿,作势抛向悬崖,那婴孩浑身都是被刀剌开的痕迹,凄惨不已。
而下一幅图,乌云雷雨褪去,瀑布变为小溪,年轻的巫女立于悬崖边,双手背后,唇边勾起一抹笑,坦然接受山民的跪拜。
桑绿知道这或许是在做什么祭祀仪式,不能用现代人的标准去要求古代,但还是有些不耻。
视线迅速略过那处,其他的图案便没有那么不适了,大多是树鸟花草、虫竹林海。九黎崇尚与天地融为一体,图画大多不是征服自然,而是与自然和谐相处。
越往前走,图画的写实性削弱,更多的是用简单的线条以做象征,这是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文化的演变过程。
九黎也没有跳出这个框架。
忽然,桑绿眼神一凛,壁画中央有一名女性,篇幅极大,腰侧的刀纹刻画的很清晰,极像姜央的苗刀纹路。
“姜小姐,这幅壁画的女性为什么比别的壁画大几倍?她是九黎中哪位地位极高的女巫吗?”
姜央头都没抬。“那是我。”
桑绿愕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无法反驳。
车子往前开,相同篇幅的巫女像一再冒出,她们服饰大同小异,但能明显看出时代的变迁。
方才的巫女像绝对不是姜央,应是某一时代的巫女象征。
姜央的苗刀,一定不是近几十年的东西,上面的纹路,按照壁画的发展,起码经过了五代女巫。
九黎女巫是终身制,五代说不定得有两百年。
清朝时期的东西?
桑绿抚摸姜央苗刀的纹路,竭力想从上面看到一丝时代的特征。
碰——
车子驶出洞穴,颠簸一下,桑绿脑袋直直撞上前方的横梁,骤起的光亮闪瞎人眼,两相折磨,桑绿顿时头晕目眩。
巨大的撞击声也吓了姜央一跳,她反手摸向横梁,左右摩挲了一会,舒了一口气。“幸好没断。”
桑绿捂着脑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我的头会比铁杆子更硬吗?你宁愿相信它断了,都不愿意看一下我是不是出血了?”
“这里断了比较难修,不听话的猪——”姜央突然截断了话,缓缓停了车。
桑绿额头凸起大块的红肿,姜央猝不及防凑近,她下意识后仰,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后脑勺。
过分的近让桑绿无法忽视对方的面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不敢直视姜央的眼睛,那样清澈干净的眼睛,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仿佛不受任何世事纷扰,没有所谓的得与不可得,自由肆意,无拘无束。
令人意外的是,姜央的模样与气质的冷淡沉稳完全相反,是一种更具侵略性的美,一颦一笑不怒自威,上位者的气质融入骨髓里。
可那不修边幅的妆发和衣着,增添了些许落魄。
桑绿很难找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姜央,兴许这也是她一股脑热跑进深山的原因之一吧。
她太想知道了。
太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山水、怎样的传承,才能孕育出如此纯净又自由的灵魂。
她能不能借此得到那么一些,只要一些就好了。
一股清淡的竹香勾住桑绿的嗅觉,夹杂着一丝不可察觉的苦味,像是那条遗落的发穗……
“嘶——”疼痛猛得拽回了桑绿的心神,她拍下那只重重按在肿块处的手。“很痛!”
姜央透亮的眸子有几分谨慎,仿佛碰到什么疑难杂症。“你看起来应该不会死。”
桑绿:……
出了洞穴,视线开阔起来,一条山路悬在山边,仅比一辆车宽一些,没了洞穴的遮掩,两座山之间,天堑般的夹缝显露无遗,湿润氤氲的雾气团聚其中。
桑绿苍白的唇开始干裂,倒不是没有水,而是道路实在太颠簸,她根本不敢松手拿水喝。“姜小姐,前面还有多久?”
“路过我干玛那里就快了。”
桑绿疲累的目光扫视一圈,目之所及,没有一户人家,况且这么陡峭的山势压根就无法居住。她有气无力道,“你又骗人。”
姜央似乎生气了。“桑小姐,你是懂法的人,刚刚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名誉侵权,知法犯法,应当加重处罚。”
桑绿脑子混沌,出气比进气多,浑身难受,难免带了脾气。“你从哪里看的法条,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姜央陷入沉思,不确定地问。“不对么?桑小姐,那你刚刚的行为构成什么罪?”
“构成——”桑绿差点被她带进沟里。“什么罪都不构成!”
姜央不说话了,桑绿看着前头的背影,不再摇头晃脑,也不再频频回头,安全性是高了,但莫名有些内疚,深觉自己语气过重。“刑法具有……谦抑性,大多数人普通的生活行为是不能构成犯罪的,重刑重罚的社会只会人人自危。”
桑绿缓和语气,认真与她解释,真心感谢表妹时不时的吐槽,要不然,她一个门外汉也说不出谦抑性这么专业的东西。
姜央又来劲儿了。“骂人不会构成犯罪,那我……有人去骂警察呢?骂他一天一夜。”
“你骂警察干什么?”
“不是我,是‘有人’。”
桑绿气笑了,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懒得再搭理她。
沿路几颗硕大的枫树扎根,根脉起伏在地上,湿气附着在泥土上,轮胎容易打滑,这些根脉能起到增大摩擦的作用,从体感上,似乎比之前的路好走些,可姜央骑得反而更慢,甚至干脆停了下来。
她跳下车,车头歪在一边减速,速度并没有完全停下来,整辆车都往悬崖边冲了冲,直到桑绿后座的位置都能看到悬崖处夹缝的树干,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你不能用刹车吗?!”
“坏了。”
桑绿白了脸,看着对方满脸的无所谓,她算是明白了,只要这辆车的三个轱辘是能动的,对方就敢往阎王爷的头上骑。“为什么停下来?”
姜央下巴朝枫树仰了仰。“这是我干玛,要向她借路。我说了很快,没有骗你。”
桑绿微张了张唇,荒诞中又觉得有几分合理,措辞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所谓借路,不过是拜上几拜,聊表敬意,与路面上碰到熟悉的亲友打声招呼差不多。
姜央很快骑上了车,摆正车头,车尾不可避免的又往悬崖边溜了两下。
这回轮到桑绿不安心了,毕竟入乡随俗,悬崖峭壁的,全靠这些百年枫树当围栏。“要不,我也下去拜拜?”
姜央把手一拧,车子启动,奇怪的眼神中满是不可理喻,像是在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那是我干玛!”
桑绿猝不及防地后仰,拽住栏杆,亲眼看见姜央的车轮子,深深轧过了她干玛的树根……
“姜小姐,你刚刚借路,你干玛同意了吗?”
姜央把手拧到底,速度达到最快,声音夹在颠簸声中,一点都不笃定。“她默认啦。”
桑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