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雪已停了。
沈佩宁呆立原地,望向远处——暗七的背影凝缩为苍苍雪地下的一个小点,转瞬间便消失在地平线后。
她走了,在与妫越州结束交谈后,走得飞快,将杀与被杀尽数抛下。
这样便走了。
沈佩宁心道:莫非她再不回玄机阁了么?李尧风之类又可会放过她?
忽然,周身一暖,原来妫越州已来握住了她的手,细流般舒缓的内力借由手心处正源源渡来。
“那里、你杀了谁?”她转而盯着妫越州,骤然哑声问道。
妫越州已径直将她打横抱起,向雪地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该死的人。”
她随口答道。
“那为甚么不杀她母亲?”
一番折腾下来,沈佩宁已然很累,但她仍坚持讲话。口鼻间断断续续飘现白雾。
妫越州低头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加快步伐,同时答道:“自然是她不该死。”
沈佩宁又追问:“为甚么不该死?!”
为甚么她的妈妈你就放过了?她心中的声音其实这样叫着,我的父兄却“该死”?
为甚么你独独来杀我的亲人?
既然你杀了他们,合该也杀尽其他人的至亲!抑或你既已全心做恶人,全天下的人便该杀尽。作甚么有的放过?
妫越州道:“我只杀僄客。”
沈佩宁曾经听过这一句话。她正欲说些甚么,气力不逮却叫她渐渐阖过眼睛。那无甚血色的双唇动了动,她恍惚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可我不明白,州姊,”曾经的沈佩宁犹疑着开口道,“可她只是……她出身在那种地方……”
那时的妫越州正跨坐在阁楼的窗上擦刀,闻言便回首问道:“甚么地方?”
沈佩宁从她的神情中觉察到一些不对,却不明缘由,便凭自身所知答道:“烟花之地、青楼……我常听爹这样责骂大哥,他说,那里的是倡伎……低贱的……下九流。”兴许是因她脸皮太薄,后几个字尚未吐出口时便已好似消融在唇齿间,几不可闻。
可妫越州还是清楚听见了。她直起身来,削铁无声的青罗刀“唰”一下便被收归鞘内。
她道:“那么一个‘倡伎’——”
说到这时,她的嘴角便难以抑制一般的扬起,那是个讽刺意味十足的笑。
“一个倡伎死了,被花钱来找她的‘客人’活活打死,便不该叫他杀人偿命了?”
沈佩宁道:“不……或许他一开始是被引诱了,州姊,她们……她们不是好的……若是你因此涉险……”她还在闺房内的小桌前,似乎有些坐立难安,却不想被人瞧见。
妫越州向她望了一会儿,方道:“曾经来绑你的那人,也曾这样说过——是你‘引诱’了他。”
那时他已被妫越州骟了干净,两只不干净的手也被砍作几截,便只能在地上蠕动着哀叫、求饶,甚么话都说出了口,只求能终止这样的痛苦。
沈佩宁虽被照顾着未曾亲眼所见那情状,却也从捂住的耳朵里隐约听到那凶徒对她的污蔑。不过未等她生气,妫越州便已挑断他的舌根。
此时,沈佩宁便涨红了脸,起身辩驳道:“不是!州姊,你分明知道不是……”
“是的,我知道了,可你不知道。于是轻而易举便信了这‘引诱’的说辞。倘若有人再多嘴,说他看上那女子是她‘自甘下贱’故意引诱,想必你又是信了。”
沈佩宁一愣,平身所知所学在一瞬间受到冲击,她下意识驳道:“不,我们不一样的……”
妫越州冷笑道:“有甚么不一样?难道你跟她、跟我,不是皆为女子?”
沈佩宁语塞,又听得她继续说:“是了,你比她幸运许多,我亦比她幸运许多,我们生来是吃喝不愁的,不会被人牙子拐走、被生父买卖,从此只能进了青楼。可只要有人想,你照样会成了‘引诱’他们的祸首,他们便可因此不为对你的欺辱负许多责任,只叫你是‘放荡的’,那自然事出有因、之后才万事大吉!非但如此,他们还要教着你一同去唾骂那些‘引诱’他们的‘放荡|女子’,以此来规训你‘清白’‘贞烈’。可甚么是‘清白’?甚么又是‘放荡’?难道不全在他们的一念之间、是一面之词?可偏他们说了,你就信了,你就不得不这样信了,沈佩宁,是不是?”
听着她首次说了这样多的话,沈佩宁本该高兴。然而此时她却心头狂跳,怔怔望着妫越州不知何时已变得分外冰冷的面颊,脑中已乱作一团。曾经在父兄的教导下层层搭建的识知高塔仿佛已从摇摇欲坠中走向崩裂。
“不……”
沈佩宁开始感到恐惧和茫然,似乎在那高□□裂之后不得不直面了那被掩盖其下的深渊,而她正在这深渊中下落。
妫越州没有看她,视线从这深深闺房中划过,又落在窗外那一片无云碧空。
“你说她们‘低贱’?可她们为甚么‘低贱’?她们为甚么变得‘低贱’?难道不是因为那些需要她们‘低贱’的人?”她一字一句地道,“是先有的伎女,还是先有的僄客?说到底,贱的人究竟是哪个?!”
沈佩宁快步赶到窗边,紧紧拉住了妫越州的衣袖,心绪难平间,无措地正要说些甚么。却见原本昂然挺立的她倏尔化作青烟逝去,这座她自出生起边居住的阁楼更是转瞬间便土崩瓦解,而她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坠进了那个被层层掩盖下的深渊。
“……不、不!救命!救救我!”
她拼命挣扎,想要抓住些甚么,却始终一无所获,只能令耳边的风声更急。万般惶恐之时,却觉察到隐约有只手轻拍额间,带着些许温热的风,轻易将噩梦驱散。
“——醒醒,你掐我胳膊了!”
话音未落,行人脚步便已在雪中远去,重归宁静的大地上只能听得间或的风声,不知自何地而起,又扑向何地而去。银装素裹下,渐渐大作为凛冽寒风,不期然便扑在行路车马之上,落下几声响。
“岂有此理!”
在暖意融融的车室内,无论风雪都已被严密隔绝在外。茶几上被小心添上的热茶也无半点水气溢出,却因几上被猛然一敲而洒出些许。
“这妖女当真胆大包天!”马车主人面色难看,将那手里的密信也一并拍在了茶几之上,可见气急。
“属下无能,请阁主息怒!”
他身旁之人忙跪下请罪。
“你们自然无能!先是放任那妖女将我玄机阁在云州的几处‘探马’都毁了个干净!如今更是让她堂而皇之在我玄机主阁破坏欺辱、又掳人而去!这妖女横行霸道,已将我玄机阁百年脸面踩在脚下,长此以往,我阁还如何与江湖立足?!岂非要受尽天下人耻笑?!尔等尸位素餐,我又留之何用!”
“属下知错!请阁主息怒!”
一时间,请罪之人俯首更低。可那主人仍旧怒气难消。原来他正是现任玄机阁阁主李尧风。原本他于素家拜访完毕,便欲回归阁内处理事宜。哪知这归程不长,却接二连三被传来的坏消息填了个满满当当。他继任时日并不算长,本就恼于阁内人心不齐,又有一个妫越州横行无忌处处生事,偏他手下大都庸人碌碌,如何能令他不急不怒?
发完一通火去,李尧风再见这递信弟子依旧心烦,便吩咐他向阁内的几位长老回信车马已近丰阗,挥手打发了下去。
“暗一。”
李尧风阖目几息,突然出声道。
“属下在。”
另一道不属于车厢内的声音响起。可车内被吩咐来低身收置茶水的小俾竟对这两道声音一无所闻,可知此乃传声入耳之上乘功夫。
“传令阁内留守诸卫,不必再寻那妖女踪迹,即刻归阁待我吩咐!”
“属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