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街头还未彻底嘈杂起来,偶尔驶来一辆车,灯光扫进停靠在一旁的车内,里面三个男人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低沉。
车内持续地安静着,杨如晤在进行思考时手里会习惯性地把玩一根烟,今晚的这支烟在他手里变成了潮湿的烟丝,他一贯沉稳,就连此时眼底也比其他两人平静许多。
只是那双眼睛没了遮挡,无端幽深,他问:“还有吗?”
沈休将车窗打开一些:“我带任玥回去之后,有人替周决明背了锅。”
当年任玥先去尝试着寻找任素,事后才得知,任素在将她退养没多久就查出了癌症,又因家庭变故,任素对一切失去希望,对家中隐瞒了病情,没多久便去世了。
任寒伸出了援手,沈休同任玥回平南之后,宣赢仍然被关在精神病院。
周决明只知任玥难对付,于是便以退为进,不再刻意针对,目的就是要安她那颗要寻找宣赢下落的心。
没想到还是走漏了风声,得知任玥下落不明时,周决明反而还松了口气,以为她终于被吓跑,再也不会回来,未曾聊到任玥真能搬来救兵。
事发后,周仕坤第一时间就将儿子摘了干净,然而他自己却没全身而退。
行贿受贿,故意伤害,为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种种罪行尽数挖出,周家被连根拔起。
沈休雷厉风行,周家事件在当时轰动了好久,相关部门进行调查时,有很多人前来反应,周家在当地作恶多端,只手遮天,他们是如何散尽家财,如何求告无门。
落实以后,但凡跟周家一干人等有关的,撤职的撤职,进大狱的进大狱,周仕坤数罪并罚,判处死缓,他老婆没涉及多少罪名,又因检举有功,只被判了两年。
而周决明将将成年,其父一切罪证,都与他毫无关联。
没有证据便动不了他。
任玥咽不下这口气,奈何那段时间她全身心扑在宣赢身上,还未得空想到办法,周决明与当时的她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平南。
沈休原本要动用关系查找,还未有所举动,便被沈仲青拦了下来。
父子对视片刻,沈休思索几番,明白过来。
不值当,周决明父母皆在铁门之内,再者周家余孽已清,周决明瘸着一条腿,再无家族庇佑,哪怕逃走,他只能苟延残喘地活在某个阴暗的沟壑里。
失去所有的希望,远比折磨他一时要来的痛快。
解决完平南的事情以后,沈休将二人带回了沈园,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重心都在宣赢身上。
那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战争。
得救后的宣赢失去了语言能力,嘴里只会发出凄厉的呜咽声,害怕光害怕脚步声,只要周遭有一点声音,都能刺激到他的神经。
任玥哪里都不肯去,不分日夜地守在宣赢房里,清醒时,宣赢只会安静地哭,混乱时,他不认任何人,习惯性地躲在床底,痛苦地嘶吼。
后来宣赢被送往了真正的医院,在那里接受了MECT治疗。
入院半年,任玥守了他半年,沈家人也会经常来陪伴,在关心与正常的医疗手段下,宣赢重新回到了人间。
可是记忆无法永远缺失,宣赢只是忘记了那段黑暗时光下的绝望之感,他记得身上的每一道伤痕,记得那间屋子的气味,还有头上的那顶灯,真的好亮,亮的他几乎都要瞎了。
宣赢被周决明关在精神病院虐待半年有余,起初被关时,宣赢尚有精神挣扎反抗,但是周决明的手段层出不穷。
电击、殴打、用烟头烫穿他的皮肉。
折磨的手段不仅限于身体,宣赢的精神也饱受摧残。
周决明不顺心就回过来一趟,他一遍一遍地告诉宣赢自己有父母庇佑,有家族倚靠,宣赢这辈子都别想踏出这个房间。
宣赢在那里嘶吼了无数遍救命,喊了无数遍爸爸与妈妈,周决明把电棒放在他的动脉处,残忍地告诉他,宣文林死了,赵林雁不要你了,你就是个孤儿,哪怕有一日暴尸荒野,也不会有人来收尸。
在那个充满罪恶与绝望的房间里,周决明将宣赢的傲骨一寸寸摧毁,让他失去所有反抗能力,更不敢还手,最后只能蜷缩着浑身颤抖。
于是,宣赢心中原本那颗怨恨的种子在邪恶的环境里茁壮成长起来,他恨宣文林为什么要去救人,恨赵林雁的欺骗与抛弃,也恨毒了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
如果说少年时代的落魄从宣文林死亡的那一刻正式拉开帷幕,那么赵林雁的欺骗抛弃将这份无助的落魄送入顶峰。
但人生很漫长,若宣赢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一直安稳地走下去,窥见阳光时或许这颗种子便能褪去黑暗,然而周决明的所做所为,让这颗怨恨的种子以势不可挡地姿态扎根到了宣赢的心底。
若没有沈家,宣赢即便得救,也会顺着原本孤苦无依的生命轨迹生存下去,或唯诺或卑贱,但是沈家救了他,任玥救了他。
可即使重回人间,宣赢心里的那颗种子拔不出来了,它扭曲且茂盛,用宣赢的血肉当做养分,黑压压长成一大片,阴影无处不在。
在阴森的阴影之下,是宣赢残破的灵魂,饶是沈休与任玥精心养护,宣赢的灵魂依然绝望而孤独。
渐渐地,这些源源不断的养分造就了另外一种形式的宣赢。
一半温和,一半暴躁,如同一头绅士的野兽,让人永远敬而远之。
事到如今,宣赢尚在地狱挣扎,周决明反而绝地逢生,还敢堂而皇之地站在他面前。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平南经历过起初的大换血,再往后,官权迭代,罪恶埋藏在岁月里。
当年沈休无法一直紧盯着平南的动向,本以为周家倒台,周决明这辈子只能苟延残喘,然而谁都没料到,周决明暗自蛰伏,流落到港城后,一边勤工俭学,一边伺机翻身。
几年之后,真的被他抓到了机会,长期伪装风清月白的周决明遇到了齐蕊。
很狗血的故事,齐蕊对这个身残志坚,长相不凡的男人一见钟情。
周决明对外给自己编造了一份极其可悲的故事,半真半假,凄凄惨惨,他说父母在得罪了大人物,被冤入狱。
再后来,周仕坤改判无期,期间表现良好得到减刑,直至出狱,他们一家人在港城安家。
这场翻身仗,周决明仅仅用了七年的时间。
“如晤,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天亮了,沈休将窗子全部打开,“你对宣赢一时兴起也好,当真钟爱也罢,我不希望你们再交往下去。”
杨如晤久久未做回应,沈休看向他,又说:“故事讲完了,你该明白你在贺家与宣赢之间,永远无法两全,你知道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怎么选对自己有利,杨律,你最擅长了。”
世俗之下,世人天生会趋利避害,杨如晤更是做到了极致。
想当年青春年少,猖狂放肆,被人算计挡枪也不知道更无从狡辩,杨平之的指点还有贺成栋的失望,让杨如晤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未来到底能做成什么。
看守所里的房间是看不到阳光的,重伤的同学索要的医药费也是当时的他无法承担的,还有罪名,如果不是杨平之介入,他也无法洗脱。
杨如晤在里面大彻大悟,人生有很意外与无能为力,他不想未来如当下一样任人拿捏,他要培养自己掌控人生的能力。
于是一身反骨的少年犯预备役洗心革面,铆足了劲儿去磕这个世界的规则,谁都不知道,考上顶尖学府的杨如晤,初衷就是如此简单。
不过还是那句话,人生多变,留学期间杨如晤认识了一位好友。
好友名叫何思言,同为法律人,何思言远比杨如晤觉悟要高的多。
这个人悲观又理想,曾说:法如利剑,出剑可斩万千妖魔,吾辈愿当磨刀石亦可做藏剑的刀鞘,护剑时出鞘相送,阻剑愿粉身碎骨。
杨如晤那点只为自己的初衷被何思言逐渐影响,跳出狭隘之后,也曾站在如何思言一般的理想高度,说:愿天下无冤。
然而壮士第一次出征,以道心理想为先驱,傲骨铮铮地做了一回阻剑的刀鞘,果然,粉身碎骨。
当年何思言跟随师傅接触了一桩关于环境污染的案子,附近居民不是没有闹过,奈何涉案公司背景深厚出手大方,舍得砸钱舍得让利,后来无论谁接手,均不了了之。
师傅隐晦提点,按‘前辈’的路子走,这件案子是个长久战,不宜快刀斩乱麻。
当地居民饱受多年环境污染带来的影响,平均寿命低了不少,何思言不肯,要去开那第一枪,但是枪还未上膛,某个晚上,他被一群‘醉鬼’殴打成重伤,终身瘫痪。
没多久,何思言自杀了。
何思言的死亡敲响了杨如晤的警钟,也敲醒了他那颗理想万岁的心脏。
在某个深夜,他送自己一句话。
要维持良心,但不能滥用良心。
世人都免不了某个定律,先是理想不死,后经过一番滚打,才接受人生无法完美无瑕。何思言的死亡大大缩短了杨如晤的理想不死与接受现实的过程,他完美地度过不该有的悲悯阶段,在不平衡里找到平衡的支点,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支点。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规则是无懈可击的,人会犯贱,文字也会互相矛盾,有要紧事,也有无关紧要的事,轻重缓急,皆在自心。
初出茅庐,杨如晤便在恩师的指导下接下齐秉贞案,高调上位,声名鹊起。
兜兜转转,理想与现实博弈,最终这一切落下帷幕,那份简单的初衷果然实现,如今杨如晤他不光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还有能力掌控他人的人生。
沈休试图阻拦的一番话,杨如晤当然拒绝。
车窗外,晨光凌驾在东方的天际,杨如晤把手伸出去,烟丝在清晨的微风里飘走:“任玥熬了一晚上了,带她回去休息吧,我来陪他。”
相识多年,沈休知晓杨如晤秉性:“既然你不肯,我不会过多阻拦,拦了也没有,但你自己准备好,到底是选贺家,还是要宣赢。”
这是一个相当现实的问题,选不好两败俱伤。
杨如晤闭了下眼,还未作答,副驾的贺此勤崩溃似的喊了一声哥。
讲述过去的整个晚上,贺此勤并没表现出激烈的情绪,他只是认真地听着,偶尔蜷缩在副驾上闷闷地喘粗气,这一声情绪外露的哥,倒是把沈休喊愣了。
“你——”
“你们怎么办啊。”贺此勤忽然回头,一把抓住了杨如晤的手腕,他双眼红肿,满脸沧桑,在短短的一夜里彷佛瘦了一大圈,“你们怎么办!他怎么办啊!”
贺此勤言辞混乱,沈休皱了下眉,正待追问,杨如晤把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天色白了,空气清了,杨如晤在熹微的晨光里,轻轻动了几下唇。
男人的声线低微,原本的醇厚也变成了干涩,他说:“当年叔母离开的那天,我就在车里。”
沈休内心一震。
“哥!”贺此勤忍了一晚,终于失声大哭,“他怎么办啊?他知道的话,不会原谅你的!”
哭声吵的沈休神经都在疼,他们再次沉默住。
良久,杨如晤神态一如既往地冷静,行事风格凶悍且果断,他下车靠在车边,看着医院的方向,说:“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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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 9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