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曳,账内兰麝磬香,月光染粉,红白交映,纱上的褶皱被拧作一朵花似的纹路,片刻花开。
许是太久没见,思念喷薄如泉,于是各自使尽了浑身解数,不肯示弱。
不过娇养孱弱的始终比不过久经沙场的,沈忘悦败下阵来,低低啜泣着叫了好几声夫君,这才得以放过,转身趴在被汗浸透的褥上,连抬手打人的气力都用光了,脸埋在软枕上昏昏欲睡,发了好一通脾气。歇了没多久,闷声说了句可恶,又被拉起来收拾了一顿。
他挣扎着抬起眼皮,在厚实的肩胛出发狠咬出了血,脸上露出些酣态,舌尖舔舐着血迹,眼波潋滟。
“不肯睡,是还想怎样?”傅裴英换了个舒服地姿势任他咬,拍着他的胳膊轻哄,拉了被子将人裹紧。
沈忘悦强撑着打起精神来,“你见过了王爷,没交代什么吗?”
“这些事小,你安心睡你的就是,到了北境,尽管放宽了心。在十三域累了那么久,合该休息一阵,别想了。”
沈忘悦咬着下唇,他倒是想歇着,可事态不许。想是傅裴英把他来北境的事全当做了是来投奔丈夫来了,要他在宅子里修养,可如今他哪里闲得下来。
沈家的顶梁柱折在了十三域,他家的灭门之灾算不到傅裴英的头上,可他家上下百口性命,总要叫人来背这个血债,思来想去,辗转反侧,他心觉自己这些年变成了个锱铢必较的人,顾不得纲常之礼君臣之仪,打算把父亲交给他那些君君臣臣的话全忘了。
且不说,他父亲一生效忠朝廷,一辈子为百姓着想,如今四处天灾频发,就连北境都遇上了百年难遇的雪灾,可玄都依旧歌舞升平,酒池肉林遍布朝野,合该是国运衰退,到了要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放了以前,他脑子里若是生出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来,必是要被自己给吓一跳的,但十三域一见太子冢,二见父亲葬身桃夭镜湖,他心里最后一根忠君的念头也给断了。
他想起父亲留给他的那些信,里面表明了太子之死全是因为天家父子之间因蛟龙生了嫌隙,那忠厚为民的未来天子就这么葬身亲生父亲之手。
皇帝要把这顶帽子扣在沈家身上,然而沈大人到最后都还在警戒沈忘悦不可因家仇而以臣伐君。
是,他是个听话懂事的儿子,得顾及父亲在地下的担忧。可如今他不是臣子了,而是流落在外的浪子,入了风尘差点葬身噶戈尔,又进了十三域,辗转到了北境,他顾不上什么君臣了,恨不得立马挥兵南下,纠集叛军一路杀到玄都。
只是如今清点势力,西北他不太愁,龚怀若绝非是个拼死忠君之人,西北军没钱没衣裳没粮,只差一把火就能把他们点着。粮食的问题有洗髓崖的汪兮作帮他解决,再不济,骆烟在他离开伏羲谷之时也承诺会帮他一把。眼下最重要的两个点,一在蛟龙,二在北境。
蛟龙是个大问题,他虽手持蛟龙令,但时千秋目前只是与蛟龙有所联系,蛟龙的线人称,只要手持蛟龙令,藏在十三域的残党将誓死追随,但他必须找个机会亲自去会会蛟龙的首领。
原本此事乘早解决为好,但他知道,最难啃的骨头乃是北境。
有傅家在一天,朝廷倒不了,他绝不会傻到和傅家铁骑为敌,如今傅家世子没了,正值雪灾频发之际,又是河对岸的异族大举进犯边界之时,他嗅准了机会,只要把傅裴英送上世子之位,手握北境数十万铁骑,不愁成事。
他窝在傅裴英的怀里,感受那炙热的体温,耳朵靠在傅裴英的心口,听到那有力的心跳,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感受到难得的安稳。
“是,我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但十三域的线人来报,说是京城派使臣前往十三域为国运祈福,在路上遇到了观崖大师。”
听此一言,傅裴英沉吟道:“洗髓崖那个秃子?早知当初该杀了他,此人恐知晓你身份,若他向皇帝透露你的消息……这事不好办了,我得赶紧派人将他连同使臣一块儿处理了才行。”
他正要起身,又被沈忘悦给压了回去。
软绵绵的身子半倚在傅裴英胸膛上,沈忘悦轻笑了声,“急什么,汪崖主帮我盯着那秃子,出不了岔子的。我听说使臣去的是黄泉渡,里面的人通神,是去求国运的。正巧,骆烟师祖与他们族长乃是至交,我还想着这里面能做些文章,任他们去罢。”
傅裴英这才放心下来,知道月牙儿心里有盘算,也就不急了。只是他在听了黄泉渡三字后,似想起什么来,眸光深沉。
“怎么了?”
“想起一些事,我在铜蛇宝窟内遇见过一个高人,那人称我是黄泉族的人,骨哨乃是族中圣物。”傅裴英顿了顿,“说起这些,就不免要提我母亲了,今夜太晚,我改日说与你细听。”
沈忘悦莞尔道好。
“明日乃是世子下葬,耽误不得,快些睡。”
傅裴英难得没再缠他,沈忘悦看了眼枕边的杏子糖,许是还有话要讲,但见傅裴英拂了灯,便只好等隔日了。
隔日一早。
世子的尸体裹在狼皮毯子里面入殓,整个王府哀声一片,王妃险些哭倒在棺材上,这曾经的高门贵女嫁进了傅家,风雪之中也变成了个刚强坚毅的女子,傅裴英想起小时候王妃的模样,一身貂绒贵气逼人,也有闲来骑马,上阵杀敌的魄力。
都说北境留不住孱弱的狼,可惜她生下两个儿子,世子病弱,老八是个草包,出入烟花之地生性好赌,没个北境王的气魄,若非嫡出,绝不可能有希望继承爵位。
要不是世子的孤子有个活不过五岁的批言,王妃断然不可能把赌注压在傅老八身上。
傅裴英看见队伍前排暗自抹泪的傅瑶,兄妹俩上回在玄都里见过,那时傅裴英还以为是老王爷身子骨不行了,不曾想过先没的人是世子。
难怪当初傅瑶急急忙忙来玄都找他,恐怕就是为了现在,想让他帮傅老八那个草包夺得世子之位。
出殡的时辰到了,小世子被世子妃领着在前面磕了头,很快便被嬷嬷抱了回去,如今小世子身子矜贵,是不敢让他跟着一路去的。
世子的棺是要送去城外,在关隘边上安葬的,寓意傅家子嗣世世代代尽忠职守,为大慕守卫北境边关。文人那套男女有别的唱词在北境没用,傅家小辈,除了傅裴英,皆上前抬棺。
引路人在前面撒黄纸,嘴里唱着凄凄的词,后面哭丧的队伍一路跟去了城外,傅裴英见世子的棺木入了土,心里突然彷徨了起来。
按理说,他入了族谱,死后依旧该葬在此处,然他亲生母亲连个姨娘都不是,北境不是他的家,可玄都亦不是他的家,要说黄泉渡……他也不知道,恐怕也不是他的家。
真要他去想身后葬在哪,他只好去想月牙儿,所谓的家,不过月牙儿在的地方就是家,他们虽没有夫妻之名,但已有了夫妻之实,虽身后必定无儿无女,但能相伴到老,一切就都值了。
想到这,他心里便也不再为身后事感到彷徨了。
总之世子下葬,整个北境通通是要为世子悼念五日的,这期间他也没什么事做,一切还需等到五日过后再做打算。沈忘悦如今在城内买了个宅子,位置倒好,挺适合寻欢作乐,他便巴望着赶紧把人给埋了,他好打道回府,找夫人去。
等回王府,已过了晌午,他本打算悄悄离府,可路上见有下人往之前地牢的方向去,他心思一转,想着去以前住的地牢瞅瞅。
北境几番岁月,他是在牢里出生的,若非之后玄都讨要质子,他不仅入不了族谱,恐怕一辈子得老死在那阴暗潮湿的地洞里,终身见不着他心里的月。
望见那处他曾经眼巴巴往外瞧的铁窗,心里陡生了许多伤感,此处原先还有子弟在这里习武,如今全部荒凉了。
“谁在那儿?”
身后传来个不甚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傅裴英微微皱了皱眉头。
傅家老三,傅嘉运,北境王心中最具有世子资格的人,可惜是个庶出。
“三哥不去哭丧,跑来这里做什么?”他带着吊儿郎当的口吻,做足了纨绔的姿态。
“我是说看着眼熟,原是家里扔出去的狗,怎么,如今闻着味道回来了?难不成你以为,身为一个京城质子,你有继承世子的资格?”傅嘉运自小好斗,长得结实,热衷武力,一手白缨长龙枪耍地出神入化,是个打先锋的好手。
北境最爱的就是好斗的狼,不想当狼王的狼,最终都会早早地被掩埋在大雪之下。
傅嘉运就是那只憧憬着狼王的狼,他有着一双锋利的浓眉,充满了戾气的双眸,气焰嚣张,张狂猖獗,仗着有军功,不仅不把兄弟姊妹放在眼里,有时候甚至见了王妃也不行礼,见谁都想咬上一口。
可惜,脑子全长四肢去了。
见他耍着枪冲过来,风雪被搅成一团,傅裴英心知躲不过去,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迎上。
他脚踏飞雪,手握脆弱的枯枝与白缨长龙对拼,枯枝应声折断,傅嘉运眼露狂喜,唰唰几枪,全对准了他的命脉,傅裴英连连闪躲,放旁人眼里是节节败退的架势了。
可等到傅嘉运逼上来,他脚尖往后一蹬,轻松踹起硕大的水缸,朝着枪尖飞去。
傅嘉运愈加兴奋,挥起一杆将水缸击碎,“再来!”
只听一声脆响,枪出如龙,招招致命,一招哪吒闹海还没试出来,那白缨长龙枪突然动不了了。傅裴英抓住枪尖,下盘踩实一动不动,任凭傅嘉运如何使劲却都无法将枪抽出来。
“三哥招招要我性命,明知我手无寸铁,岂不是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难不成上了战场,我还得管你带没带兵器?”
傅裴英双手握枪,欲用力将其折断,忽见不远处走来一个苍老但威严的身影,他立刻松手,枪尖却不带停,刺穿了他的肩胛。
“都住手!”傅瑶从北境王身边赶来,呵斥老三放下枪,“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居然在此大闹,岂非不把大哥不把父亲放在眼里!”
傅嘉运一看王爷来了,脸色霎时一变,忙把枪收起来,“父亲!孩儿只是想和阿九切磋一番,绝无不敬的意思!”
“放屁!”傅瑶怒骂,指着他道:“阿九手里并无兵器,何来切磋一说?”
她转身朝着北境王拱手行礼,“父亲,三哥如此欺负人,又是世子下葬的日子,父亲难不成要纵容他放肆吗?!”
“六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傅嘉运仗着父亲喜爱,脸上丝毫没有愧疚,“难不成兄弟切磋还有错不成?”
傅裴英此时吃痛跪在地上,单手捂住肩,血迹顺着伤口往下流淌,可他还是强撑着行礼道:“裴英见过王爷。”
傅成鸾微一颔首,并未多看他两眼,而是转头对老三说道:“你今日确有不妥,自己去营里领罚,至于阿九,北境从不同情受伤的狼崽,也去营中领……”
话音未落,傅裴英低头冷笑一声。
“是,孩儿定当谨记,不过,我如今还不是北境军营里的人,就不好去营里领罚了。”他的指间扣进了伤口,咬牙忍住剧痛让自己清醒,望着地上被血浸红的雪,“孩子自请于地牢囚禁五日,求王爷全了孩子故地重游的心愿。”
北风烈烈,血被冻地干裂了,他早知在北境求不得一席之地,从来不是北境王正眼瞧过的狼崽,从今往后,亦不求了,他要做,便做自己的狼王。